03 人群
他們,我穿行在或笑或鬧的村人之間,看那些老幼各異的臉龐,他們?yōu)楹唵蔚募瘯M心歡喜。我忽然攥住伊奇的手,問:“親愛的,我們……我們的父母……”說實話,自我蘇醒以來,我身旁熟悉的人便只有他,而今天所見,無端喚起了我的疑問。 的確受這樣的氛圍感染,伊奇不像之前那樣,對我露出混雜了憤怒和悲傷的復雜表情,反倒耐心解釋了幾句:“我們已經(jīng)沒有血脈相連的親人。正因如此,我選擇了沼澤作為隱居地點,避開猜測或令人不快的憐憫。況且,你的身體不允許外界太多刺激,我只能用這樣笨拙的方式保護你。”說這話時,他的眼底充滿溫情,令我深信我與他相依為命,在旁人拋棄我的時候,唯獨他深愛著、接納了我。 父母給予了我生命,也許他們也曾給過我溫柔,或截然相反的感情,如今我無法判斷,也生不出多少追尋的沖動。因為不希望伊奇陷入那種混亂的情緒,所以我及時收回心神,不再看集市上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去那邊看看好嗎?” “親愛的,當然可以?!币疗娣鲎∥?,不讓幾個冒失跑過的小孩碰撞到我身體。 將村人極少使用的畫布、顏料和紙筆擺在角落的,是歪戴著帽子的青年,二十來歲,看起來不太正經(jīng)。伊奇顯然和他熟悉,不冷不淡地打了聲招呼,青年就喜笑顏開,遞過來一沓用厚實油紙包裹起來的東西,說:“你要的好玩意,嘿,這位是你的伴侶?她長得真漂亮!”也許是我的打扮迷惑了他,他用上形容女性的稱呼,但伊奇沒有解釋,不悅地蹙起眉頭,似乎對青年的調侃感到不舒服。 我攀住伊奇的手臂,探頭去看那卷明顯是畫材的東西,暗想原來對方平時經(jīng)由這人帶回來合適的用具。青年見我們兩人不搭腔,自取沒趣地撓撓頭,差點碰掉了帽子,又慌忙放回原位:“我該走了,不然那些大嬸發(fā)現(xiàn)我,又要嘮嘮叨叨,覺得我不做正事!”說罷,他急急忙忙收拾攤位,從小路溜走了,看得我目瞪口呆。 鞭子抽打的聲響突兀炸起,我轉過頭,一行趕著牛車的男人吵吵嚷嚷,占據(jù)了集市一角最寬敞的位置。他們似乎也是從城里過來的,但與剛才的青年不同,男人們的裝束明顯比村人漂亮些。牛車上盡是些城里才有的貨物,一時間,村人都聚攏過去,爭先恐后挑選。我聽伊奇說過,有些貨物其實不在鄉(xiāng)村流通,被城市的上流人把控著,美其名曰卑賤的下等人不配使用。但村里也不缺乏做小生意積攢了財富的人,他們渴望攀越階級,第一步就是從這些負責“走私”的人身上開始,不斷交易、得到自己想要的物件。 “打開吧,是高度數(shù)的好酒,哈哈!”其中一個男人像是領隊,上年紀了,體格卻十分健壯,和村里的一些青壯年高談闊論,炫耀自己剛得來的酒。村里自釀的絕對沒有這種貨色,伊奇向我介紹,即使我從未見他喝過酒?!耙郧澳悴幌矚g酒精,更喜歡果汁?!币疗嬗H了親我的臉頰,“所以我也不會嘗試,害怕你不肯接吻。” 至于車隊里的年輕人,此時已經(jīng)和本地姑娘打得火熱,隨便說出幾段在外游歷的故事,就會引起一片嬌笑和驚呼。我看見一個大膽的紅裙姑娘躲在車子旁,牽住面前男人的手臂,催促對方探入裙底,那畫面令我驚慌地移開視線。伊奇不以為然,在村子里,道德和律法并不那么得到強調,村人們有自己一套行事法則。 “死了,都死了——”另一邊,有人說起城里的新聞,不知是最近發(fā)生的,還是許久之前就有的,“那么大的一棟宅子,一夜之間變成了灰燼,哎喲,我看到好多人在里面挖,都說以前住著很厲害的老爺,沒準在地底藏了錢!” “再說一些,哎呀,既然是高高在上的老爺,大家族呢,怎么就敗了?”一個抱著母雞的大嬸嗓門很大,幾乎讓一圈人都聽清楚了她的詢問。 拋開夸張的形容詞,那個講故事的家伙很懂大家心理,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在他的敘述里,我聽到了一個家族的衰敗,似乎因為那戶的少爺鬧出了什么事情,突然自殺死了,老爺只有他一個獨子,遭受如此巨大的打擊,一蹶不振,從此重病臥床。恰好有些家仆生出了壞心思,將家族的消息出賣給對手,老爺阻止不及,最終發(fā)了瘋,把自己連同歷史悠久的老宅一起燒了,那狀況看得人心里發(fā)毛。 “棄了一個不中用的孩子,就再養(yǎng)幾個嘛!真不明白那些老爺?shù)南敕?,要是我有錢,肯定娶幾個媳婦,生一大堆兒子、女兒,不愁沒人繼承?!?/br> “到下輩子,你也不一定能富起來?!绷硪蝗顺靶?,“而且城里的上等人玩得荒唐,都是些yin蕩、愚鈍的家伙,怎么能接手家業(yè)?” “野地里的草,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孩子當然也是!”對方不甘心地反駁。 “外面的事情,值得你和我吵吵鬧鬧?” 泥土養(yǎng)出來的人,一舉一動都帶著土地的氣味,粗獷,我饒有興味地聽,沒留意伊奇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當我終于意識到什么,伊奇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收斂住了情緒,朝我彎彎嘴角:“別聽了,他們的話題很快會變得……粗鄙不堪?!惫?,話音未落,這些人已經(jīng)對大家族的愛恨情仇不感興趣,開始談論哪個姑娘的胸脯夠大、哪家寡婦偷偷摸摸讓小販在夜里鉆進家中。 沼澤中有水仙花,也有在淤泥打滾的動物,沒有什么高低之分,但我著實不喜歡這些粗魯?shù)难哉?,順從地跟著伊奇遠離了車隊。但他最厭惡的還數(shù)那個出售小雕像的攤位,在我仔細觀察了伊奇的臉色后,我確信這一點。小雕像盡是些關于教會的象征,天使、圣子和圣女,姿態(tài)圣潔,仿佛要拯救世間深陷苦難的人們。然而,誰知道宗教會帶來更多痛楚?我聽說在城市中,被揭發(fā)的同性戀人往往要接受懲罰,除非他們獻上贖罪的錢財——一些紳士羞于暴露,干脆指責地位較低的伴侶故意勾引,使對方跌入泥潭,自己卻不沾染一絲一毫。幸好村子里沒有教堂,當然,自詡高貴的教徒不會看重偏僻的村莊。 說起來,如果我們生活在城市,該有多煎熬???我不敢想,后怕地打了個冷噤。伊奇以為是夜風讓我著涼,伸手替我拉緊脖頸處的布料,開口道:“集市快要散了……我們買些吃食,準備回去吧?!?/br> 我當然同意。 是他帶給我一切歡愉,我喜歡跟著他,聽從他的建議。 “惡毒的人,以為阻止了愛情,卻不知,只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開……”今晚我們一邊分享小甜點,一邊讀書,那個青年在畫具的包裹中放進了好些讀物,有些我沒聽說過,有些光是封面就讓人心頭一緊。伊奇找到了一本愛情故事,似乎曾被改編成戲劇,在遙遠的城市中演出,但他并未看過,僅僅通過人們口中得知。我問:“我以前欣賞過嗎?我喜歡那些戲劇嗎?” “魔鬼的玩意。”伊奇用一種有趣的語氣說,“你會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又忍不住和我討論,想看卻不敢看?!?/br> 勾起了我更多興趣,我不相信過去的自己如此死板,竟然對所謂的愛情故事嗤之以鼻,只敢背地里羨慕。伊奇瞧我臉色不好,才投來似笑非笑的眼神,說:“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你聽太多關于禮俗的話,也看太多旁人浪蕩的情形,覺得愛情是丑惡的東西。但漸漸地,你知道我的心思,終于成為浪漫故事的俘虜?!?/br> 引發(fā)這場談論并非我本意,但情話實屬意外之喜,我一下子害臊起來,就如長途跋涉的旅人忽然發(fā)現(xiàn)甘泉,激動之下跪伏在地,幾乎把整個人投入水中一般狂熱地飲用。我不得不對眼前俊美的男人送上雙唇,只為制止他故意的口吻,而伊奇如愿以償,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充斥叫我愈發(fā)羞惱的感情。 了解我的身體狀況,他先一步喊停,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我的后腰。我不知該感到沮喪,還是慶幸今夜不必勞累,畢竟rou體的交歡極其耗費精力,偏偏這個男人的能力強大到令我恐懼。 “這是繼續(xù)的好時間。”伊奇低聲說。 個別夜晚,我們確實什么都不想,舉動無關情欲,仿佛相互覆蓋翅膀取暖的鳥雀,享受平靜又溫和的氛圍。 無處不在的螢火蟲慢悠悠飛起,木屋被一片淡淡的光芒籠罩,我收回目光,動了動有些發(fā)麻的雙腳,身子靠在伊奇這邊。他讀完了最后一段,詢問我是否感到困倦,于是我點點頭,乖順地躺在他膝上入睡。 辜負和情人相處的夏日深夜,是絕不被接受的…… 少年的我和他如約出現(xiàn)在夢境,或許因為剛讀過故事,我不感到驚訝,靜靜看著在窗口緊挨著的兩具身體。伊奇臉上帶著稚氣,但輪廓已經(jīng)是成熟的男人了,說:“我們可以逃走,找一個隱居的地方。那里會有柔軟歸位的星辰,有舒緩的晚風,鮮花自如地生長,幼鹿在翻滾的野草叢里奔跑?!?/br> 年紀尚小的我回答:“好啊,只要我們始終待在彼此身邊,去哪里都可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