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夜黑漆漆的，天上的星星也見不分明。忽然傳來的幾聲鳥鳴，驚醒了夢中人。

    蕙香半夜醒來時(shí)，江余依舊沒見著蹤跡。離流云行刑的日子近了又近，蕙香心里難受，抱著腿坐起來。

    他前幾日好不容易買通了獄卒，要去見流云一面?？闪髟撇豢?，說是該說的事已經(jīng)說完了，再見面不過是徒增煩擾，只要了一壺醉春風(fēng)。

    索性是睡不著了，蕙香披衣起身，點(diǎn)了一根蠟燭，伏在案子謄條子。正寫到一半，他見兵法里頭壓了一角。

    展了紙條，蕙香手中的筆掉了，濺得案上全是墨點(diǎn)子。

    金陵城外，風(fēng)聲鶴唳。

    那日江余接了條子，思量了一夜，叫徐玉去調(diào)西邊的兵馬。那處兵馬，江老爺子一直攥在手里，臨去世前才將虎符交給他。

    如今的天下，亂作一團(tuán)，今日當(dāng)家做主，明日便見了閻王。

    陳雙死了以后，陳家又跳出來幾個(gè)不中用的東西。這些人亂搞了一通，卻連陳雙的尸首也沒給埋，光顧著草菅人命去了。當(dāng)朝老臣原來還想抬出和瑞帝，可惜老皇帝早就沒了當(dāng)年的雄心，躲在后宮的溫柔鄉(xiāng)里不醉不休。

    “殿下，兵馬已齊。”徐玉身著甲胄，半跪一旁行了軍禮。

    “諸位義士心懷天下，卻與在下行謀逆之事，此乃在下的不是?！苯辔⑽澭趾芸熘逼穑澳魏侮愂喜蝗?，誅皇子，囚國君。如今天下將傾，唯有舉兵清君側(cè)，才可保天下?！?/br>
    江余舉起右手的劍，大喊了一聲，“清君側(cè)”。底下的兵士跟著喊，如山勢一般壓過來，鎮(zhèn)得金陵城都抖了三抖。

    破曉時(shí)，天光乍現(xiàn)。

    和瑞帝上了年紀(jì)，醒了便再睡不著，于是叫小太監(jiān)馱著去了后山。他正靠著梨樹沖盹，恍惚間聽見金戈之聲，還以為在夢里。

    不多會(huì)兒，宮女和太監(jiān)跑到了這兒，里頭還夾了他已經(jīng)叫不出名兒的妃子。

    皇帝也不急著逃，還會(huì)笑著給他們指哪條道好走，路上的荊棘少，也不容易被抓回來，又給人家當(dāng)奴才。

    人們皆是驚懼地看著他，如同在瞧著昔日的暴君。

    皇帝忙了一通，人家卻不領(lǐng)情。他也不惱，依舊倚著那棵梨樹坐下，摸摸自己的腦袋，嘆一句，“誰當(dāng)取之”。

    親衛(wèi)來接他時(shí)，手上也沒帶毒酒，反而將他迎回了太極殿。大殿中央立了一位青年人，皇帝瞇了瞇眼，才看清那是他的兒子。

    李余將和瑞帝擁上了皇位，行一軍禮。

    “回陛下，臣等幸不辱命。如今陳氏余孽已除，請陛下安心?！彼掷锏膭θ匀婚W著寒光，映了一束到皇帝臉上，顯出蒼白的疲態(tài)來。

    他笑著看皇帝，臉上殺氣未盡。

    一邊的徐玉得了眼色，給遞上一份詔書，抓著皇帝的手蓋了印兒。他跪下身，聲音響在太極殿內(nèi)，“恭迎大司馬大將軍?！?/br>
    金陵城里下了一場雨，翻過天又晴了，似是云彩從未遮天一般。

    這回逼宮幾乎沒見血。

    李余的兵馬都是真正入過沙場的漢子，禁軍里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兒哪里能比得。一場逼宮，到后來成了笑話。宮中的禁軍扔了手里的刀劍，一個(gè)賽一個(gè)跑得快。

    說來也是好笑，清點(diǎn)戰(zhàn)場時(shí)，兩邊都沒傷幾個(gè)人。禁軍里面有幾個(gè)折了腿，還都是逃命時(shí)跌的。

    那日，江余領(lǐng)了大司馬的印兒，把姓兒又改作了李，卻遲遲沒重入皇籍。

    即便如此，天下何人不知曉這位了不得的是大聿的大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將他阿耶挾作皇位上的木偶人，自個(gè)兒才是真正提線的。

    不過政事倒是清明了許多。朝臣們與李余過往共事少，又不曉得這幾年他去了何處，故而拿不準(zhǔn)李余的脾性。不過敢舉兵逼宮的人，雷霆手腕，自然也不好糊弄。昔日的庸官，如今點(diǎn)卯點(diǎn)得勤快，倒也十分可笑。

    “江哥，你也不聽聽外頭傳成什么樣了？”徐玉遞過來一卷席冊，他怕叫“殿下”給人拿住了把柄，索性就照著原先那般叫著了。

    “怎么？傳我是吃人的妖怪不成？”李余將手里的奏章扔到徐玉懷里，“我看你是真閑，給你找點(diǎn)事干干?！?/br>
    徐玉聞言便曉得是有了事，立即便收起了臉上的戲謔。他剛打開奏章，便皺了眉頭，“江哥，你……”

    “我想好了?！崩钣鄶苛松?，“去叫內(nèi)齋的人將跟西邊有關(guān)聯(lián)的紙條子都謄出來，收攏到一處。已是春夏之交，不能再等了?！?/br>
    自從接到了流云的條子，徐玉便曉得李余遲早要發(fā)兵西戎。

    現(xiàn)下將要入夏，還算來得及。若是等到了深秋，西戎人秋膘馬壯。護(hù)城河里的水再結(jié)上冰，那才真是破竹之勢了。

    只是……徐玉憂心憂心地看著李余。

    西邊的將領(lǐng)，原本能打仗的劉家、齊家全叫和瑞帝抄了家，留下幾個(gè)，要不年邁，要不年紀(jì)太小，不能挑起大梁，竟然連一個(gè)合適做統(tǒng)帥的人都沒有。

    和西戎人打仗，不僅要會(huì)打仗，也要打過勝仗。縱覽大聿朝上下，能做統(tǒng)帥的也只有面前之人了。

    天下初定不久，正是百廢待興之時(shí)。朝里朝外，多少人的眼睛盯著李余，饞他的位子，他一走，恐怕大聿沒那么安穩(wěn)。

    再說，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如今這節(jié)氣青黃不接，光是軍糧，便夠李余喝一壺了。稍有不慎，不用躲戰(zhàn)場上的明槍，小人的暗箭就能要了李余的命。

    “對了，我記得老頭子還有一個(gè)小兒子，麻煩徐家公子好好教，若是……”

    徐玉自知?jiǎng)癫蛔±钣?，正要出門。聽李余說了一半話，他頓住了，又飛快折回頭來。徐玉一只手撐在案上，抬頭對著李余，兩只眼睛通紅著，幾乎是聲嘶力竭道，“李余，我告訴你，這事想都別想！”

    “人家托孤你托弟弟，真是好出息！”徐玉說著，背過了腦袋，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徐家欠你，我徐玉可不欠你！”

    “皇位是你們李家的，我徐玉天性瀟灑，不愿管皇室里那些破爛事?！毙煊裾f完，抹了一把臉。他將大門一撂，大步出了屋。

    李余知道徐玉最后一句口是心非，一時(shí)好笑。宮里爾虞我詐，唯有幾位友人，他還敢托付，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