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清靜殿前。

    謝霜臨立在殿下，垂首向師尊稟明了他和沈溯之事，一句一句里盡皆蓄著無盡情意，他性子冷清，可一旦動了情，便就如入了魔障，再不回頭。

    大殿里寂靜得聽不見人的呼吸聲，他抬眼看向面無表情的斂華仙尊，眼里一片沉郁，跪了下去，說道：“師尊，徒兒知道徒兒不孝，可徒兒與沈溯情投意合，求師尊允徒兒與沈溯一道，結(jié)為道侶，朝夕相伴?！?/br>
    斂華坐在殿上，一雙鳳眼淡漠地向下瞥去，看向一襲白衣霜華若雪的謝霜臨，提醒道：“謝霜臨，你可知你是蓬萊三代大弟子，是三代里唯一一個步入元嬰的弟子，只要你想，日后仙途坦蕩，二十年之內(nèi)定入化神，日后蓬萊的掌門也只能是你來當(dāng)，你卻動了凡心，自甘墮落，將多年心血?dú)в谝坏??！?/br>
    蓬萊弟子中，謝霜臨的光芒耀眼到其他人都黯然失色。

    謝霜臨是蓬萊三代弟子第一人，天資不凡，僅十九歲就已到元嬰，多少修為平庸之輩，只能萬分艷羨地抬頭仰望他，無論如何努力修煉，都比不上他分毫。

    在無數(shù)平庸之人心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明明該得道成仙，謫仙一般，不沾染上任何凡塵。

    可偏偏是這樣無情無欲的謝霜臨，有一日卻將世人夢寐以求的大道棄在一邊，一心一意地要和他意中人在一起。

    他心里一朝霜雪盡化，他平生沒什么大志，只愿能擁心愛之人入懷，平凡而又幸福死去就已經(jīng)很好。

    可他也知道，蓬萊不會輕易讓他如愿，他敢在今日來，心里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徒兒心里知道，可我愛他，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謝霜臨回道，他的聲音又冷又硬，他已經(jīng)做好的決定，就不會動搖。

    “你能付出一切代價？”

    斂華仙尊沉沉地笑了起來，眉眼淡漠得幾近無情，問道：“可本尊若要你忘了他呢？”

    謝霜臨猛地一震，抬眼不敢置信地朝斂華看去，心頭劇顫，哀求道：“師尊，求您放過我和沈溯……”

    可是這沒有用。

    “蓬萊養(yǎng)你十九年，你也是時候回報蓬萊了。”

    斂華仙尊沒有什么波動地看著他說完了這最后一句話，然后便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個控妖盤，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就催動了刻在上面的符咒。

    謝霜臨神情一變，耳中聽了那索命似的的赦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低垂下了頭，對著斂華仙尊，宛如一個乖巧至極的傀儡。

    不對，不對……控妖盤只能控制妖怪，為何他的身子卻被控妖盤控制得掙脫不得？

    謝霜臨很聰明，他只在幾息之間便想到了那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

    他想不到，死在他劍下的妖物不計其數(shù)，結(jié)果到了最后，卻告訴他，他也是一只妖。

    而他的師尊，一早就備下了他的控妖盤，只為了等這一天到來。

    斂華仙尊站在殿上，看著下首自己煉制了十九年的傀儡，說道：“你是一個人和妖怪結(jié)合生下來的雜種，是本尊殺了你的爹娘，將你收作弟子?！?/br>
    “本尊見你天資不凡，養(yǎng)你是為了你身上的妖丹，想等你仙道大成以后，親手將丹剜出來獻(xiàn)給本尊，可沒想到，你這么不聽話?！?/br>
    斂華仙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宛如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將他刺得痛苦不堪，拖著他墮入地獄。

    他徹底心死了，麻木不仁地立在原地，聽著斂華仙尊在上首冷冷問道：“謝霜臨，你告訴為師，你有多愛沈溯？”

    “重逾性命。”

    “本尊要你忘記你和沈溯在山洞里的日子，你以前有多愛他，以后就有多恨他，并在一年內(nèi)，斬下他的頭顱來見我，你可做得到？”

    要他親手砍下沈溯的頭顱，要他親手殺掉自己的所愛之人，要他親手讓沈溯和自己陰陽兩隔，只有這樣他才能修成無情道，修為更上一層樓，日后的妖丹用處也能更大。

    只有這樣做，才不算浪費(fèi)十九年的心血。

    ……

    謝霜臨抬起眼簾，驀然驚醒。

    大殿里還是空蕩蕩的，斂華仙尊還是和平日里一樣，坐在大殿上，垂下眼打量著他。

    謝霜臨很少有走神的時候，今日卻少見地心神不寧，許是從蛇口里逃出來費(fèi)了太多精力。

    斂華仙尊看出他的疲憊，停了下來，不欲多說，擺了擺手，放他回去了。

    他轉(zhuǎn)身走出大殿，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可他明明什么也沒忘記，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可心里卻不知為何，有一道聲音絕望至極，哀求他說道，他一定要想起來。

    他心里煩悶，心念一動就召出沉淵，御劍飛上長空，在空中死死地盯著千百年來都巍峨如舊的青山，他身形寂寥，沉寂得宛如寒山舊雪，又似一縷孤魂，茫茫然地飄蕩在天地之間。

    斂華仙尊當(dāng)初令他做的事，他終于做到了。

    在揮劍斬下沈溯頭顱的那一刻，沉淵霎時停頓，心里猛地傳來一陣劇痛，謝霜臨尚還茫然喉頭為何會涌上一股腥甜，下一刻腦海里熟悉至極的畫面就不給他一點(diǎn)喘息的時間，急急地向他襲來。

    他看見他二人走在雪地上，沈溯小心地扶著他，他奄奄一息，早已看不清前路；他看見山洞里旖旎光景，沈溯緊緊地抱著他，說這樣便是一輩子；他看見山洞里的草木，洞口垂下來的藤蔓，一切既尋常又普通，似是回到了從前任何一個尋常至極的日子。

    可是他的手動了動，卻觸到了沈溯已經(jīng)泛涼的尸體。

    他絕望地嗚咽出聲，緊緊地抱住沈溯的尸首體，將頭埋在他的懷里，

    無與倫次地乞求著沈溯活過來，他就算墮入無間煉獄也無所謂。

    可惜上天并不理會他的癡心妄想。

    斂華仙尊當(dāng)初對他用了天級的控妖盤，放眼整個九州，天級的法器將將滿了百數(shù)，斂華仙尊為了控制住他，當(dāng)真極為用心。

    幾乎在瞬息之間，被強(qiáng)行沖破的控妖盤又開始啟動，那些鮮活的記憶又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褪色，懷里那人的尸首也慢慢變得陌生起來。

    不能忘。

    控妖盤對妖有天生的cao縱力，謝霜臨瘋了一樣地撞擊丹田，可最后畫面還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黯淡了下去，最后終于定格在了眼前這具陌生至極的尸體上。

    啪嗒。

    一滴淚落在那具尸體的手背上，謝霜臨愣了一愣，腦里最后一點(diǎn)殘留的記憶也消散殆盡，卻仍舊張了張口，麻木又困惑地說道：“對不起，阿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