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上珠裂隨侯,災兮禍至(五)
扶蘇收到嬴政詔書時無比震驚,他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懷疑自己看不清詔書上的篆文,上面寫的內(nèi)容匪夷所思到了極點。 嬴政想殺他? 扶蘇并不知嬴政病重后強撐著病體寫給他的信只有十二個字,但和此詔內(nèi)容天差地別,嬴政親書曰:“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br> 其意為,嬴政擔心自己熬不過去,自從頻陽回來,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嬴政是想急召扶蘇回來以防有變故。 但誰都沒想到一個很尋常的夜晚,嬴政躺上后就沒再起來,心跳呼吸都逐漸弱下去,無緣無故陷入了假死境況,趙高慌亂中請來了丞相李斯主持大局。 至于為什么是主理國政的李斯而不是掌管宮廷宗族事物的蒙毅,當年秦國滅趙后,嬴政親自到趙國把欺辱過自己的趙國王貴殺的一干二凈,趙高就是他手里的那把刀。 然而誰也沒想到趙高對趙王室的恨意遠勝于嬴政,只因趙國公子戲弄讓趙高喪失了做男人的尊嚴,他恨不生啖血rou。 加上趙高凈身后心態(tài)逐漸扭曲,將昔日高高在上的仇敵踩在腳下別提有多痛快了。 嬴政給的旨意只是暗殺幾個人即可,而趙高卻是大張旗鼓的屠殺,血洗趙國的王宮,蒙毅拿住他要處他死罪,若非嬴政顧念舊情和恩情,他的墳頭草都有一人多高了。 趙高做到一個宦官能做到的最高位置——中車府令,足見嬴政對他的重視,然蒙毅也是嬴政的心腹,而且蒙氏很可能還會是長公子扶蘇的心腹。 若是扶蘇上位,趙高最好的下場就是被放出宮告老還鄉(xiāng),可他這些年干下的那些腌臜事,真不一定能換來一個安穩(wěn)的晚年。 世間事啊,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結局早就注定好了。 嬴政將胡亥交給了趙高,胡亥再扶不上墻也是一個血統(tǒng)純正的王子,在這一點上他和扶蘇沒有任何不同。 邪念起于一瞬間,趙高看著桌上的遺詔,再看看沒有聲息的嬴政,剎那間產(chǎn)生了連他自己都害怕的念頭。 趙高就像靈魂離體一樣冷靜的看著自己把那封遺詔收了起來,鎖進了青銅大箱里,然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小夏子,去請丞相過來,就是陛下有急事要見他?!?/br> 趙高甚至冷靜的想,陛下啊,你真是太疏忽了,寫這么重要的詔書時身邊竟然沒有人,如果你下詔的時候長史在場,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陛下啊,你一點都不了解奴才,奴才恨趙王也恨你啊,奴才的人生不正是因為你們贏氏毀掉的么? 奴才的父親替你父親而死,奴才也代替你受辱,跟你回到秦國后,連個男人都算不上了,你是對奴才很好,好到犯了糊涂,把胡亥交給了奴才,給了奴才希望。 趙高古怪的笑了聲,他又想到嬴政對長公子不可言說的禁忌感情,覺得無比的諷刺,當年得知太后和呂不韋偷情違背了倫常,嬴政氣得失常,真想不到啊,現(xiàn)在輪到他自己了,竟然親身試驗。 趙高照料著嬴政的飲食起居,無形中成了嬴政的影子,嬴政自己都未發(fā)現(xiàn)他給了趙高很多特權,哪怕趙高發(fā)現(xiàn)了這段禁情后,他也沒有將趙高滅口。 最要命的是,當年扶蘇被關于暗室,嬴政半是玩笑半是意動的想讓扶蘇只屬于自己,不再是長公子,他寫了一封草詔,根本當不得真,但被趙高看到了。 那封詔書已經(jīng)被嬴政自己燒得干干凈凈,不?;覡a,卻在趙高心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就好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迷霧,告訴趙高,原來王位只要是純正血統(tǒng)的王子即可。 王子?他手里不正有一個么! 胡亥在嬴政這里什么都算不上,可能連扶蘇的一根頭發(fā)都不如,但趙高卻當做珍寶,當做一輩子的寄托,他死死的抓著這一抹希望之光,任由心底的邪念瘋長。 如若沒有這一場病,沒有那封冊封扶蘇為君侯的詔書,嬴政也沒有將胡亥交給趙高,一切或許就會是另一個樣子了。 但是趙高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得這么順利,說服李斯的過程比他預想的要容易的多。 趙高作為嬴政的影子,自然和朝中的大臣都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有的是他主動,有的是別人主動,而李斯是最重份量的一位,趙高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關注李斯了。 從逐客令,到推薦鄭國治水,再到網(wǎng)羅人才和刺殺的計劃,又到后期的幾次離間計和出使各國游說,李斯都完成的非常圓滿。 就是這樣一位國之棟梁,肱股之臣,竟在趙高的誘騙下鉆入了圈套,聽到李斯同意了李代桃僵的計劃,廢扶蘇立胡亥! 趙高對這位一直崇拜的對象產(chǎn)生了異樣的輕蔑。 他好像突然看清了李斯,也不突然,趙高一直都知道李斯和蒙毅王賁等人是不同的,嚴格來說,他們才是一類人。 不論李斯表現(xiàn)得有多掙扎有多痛苦,在他點頭答應的那一刻,他的偉岸形象就在趙高心里轟然坍塌了。 趙高痛快的想,原來受世人敬仰愛戴的丞相和他這個活在陰溝里的老鼠,生活在暗處的毒蛇也沒什么不同,都是這么的自私不值得敬重。 看著李斯含著淚去戕害昔日的同僚,趙高就覺得李斯的眼淚真是比自己豐富多了,最可笑的是李斯在看到嬴政真正的遺詔后大呼后悔。 這多有意思啊,都上了一條賊船了,而且趙高冷眼旁觀,也沒看出丞相有堅定的跳下賊船上岸的決心。 李斯比他還要清楚,那封賜死長公子的詔書在丞相和中車府令密謀后傳到咸陽,他們就沒有了退路。 何況蒙毅早就離開了咸陽,趕往九原,他們?nèi)舨荒芗皶r攔截,一切將功虧一簣。 李斯在阻殺蒙毅的決定上面,表現(xiàn)出來的冷血無情,可真看不出他還是和蒙毅交好的。 逐漸的,趙高非但開始輕視李斯,還對他動了殺機。 趙高打定主意等胡亥坐上王位,他才不要和李思這種人平分權力,到那時李斯就可以為他的所作所為去贖罪了。 咸陽詔書勒令扶蘇奉詔自刎,扶蘇緩緩抽開了太阿劍,急沖沖趕來的蒙恬一看詔書臉色大變,再看扶蘇的舉動,臉都白了。 “殿下切勿沖動,陛下不可能下這種旨意的,殿下快快準備回咸陽,陛下一定是出事了,咸陽恐有變故,臣已經(jīng)為你安排好了,殿下連夜離開九原?!?/br> 扶蘇拭著劍,淡淡笑了一下,“蒙恬叔叔,你看詔書上的字,是不是陛下的字?” “殿下,陛下怎么可能會殺你,他再糊涂也不會下達這種詔書,況且……” “比這還荒唐的詔書我都見過呢?!狈鎏K打斷他,嬴政當著他的面寫了等同于廢了他的詔書,不過被丟進火盆里,那時就讓扶蘇明白了嬴政有時候能做的出來的事情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蒙恬急得要命,“像又如何,字跡可以偽造,臣絕不相信這是陛下的手筆。殿下難道真要為一紙詔書就丟了性命么?不管是真是假,為人子的,還是要回咸陽,哪怕當面對質,也好過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死。父要子亡……” “殿下!” 扶蘇笑容一厲,太阿劍挑起詔書拋入火盆,轉瞬間被火焰吞噬,一如當年。 “他要我死,我偏不死?!?/br> 這時未有嬴政的喪報傳出,是以扶蘇也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不能怪他,雖然賜死的詔書非常怪異,可嬴政對扶蘇做的那些事情已經(jīng)讓扶蘇對他的信任度下降了許多了,感官都敗裂。 又因為送詔的使者被嚴令要秘密進行,生怕消息傳出去會引起九原士卒的嘩變,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扶蘇收到的是這樣的命令。 這就導致扶蘇的誤解,他以為嬴政是腦子抽風了,要用此逼他回去,他也沒認真考慮詔書是被偽造的,因為他不信嬴政真的出事了。 只要嬴政不是死了,就沒人能左右得了他。 可蒙恬不安更盛,按理來說,嬴政要來九原巡狩,會把他調(diào)過去守衛(wèi),可這次九原一點風聲也沒有得到,嬴政也不說要見扶蘇,太奇怪。 同樣的,蒙恬也不敢認同嬴政是死了,這樣的揣測太荒誕,根本不能讓人接受。 扶蘇心情前所未有的惡劣,焦躁不安,他理解為是對嬴政的煩躁,原本在蒙恬的勸說下他都打算回去一趟,可這時好巧不巧的收到了魏曦冉的求救信。 扶蘇剛好也想找他配置浮生夢,這段時間沒有香的壓制,他難以入眠,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差。 魏曦冉讓他去終南山會面,說是找到了長君侯的老巢,扶蘇計算了一下來回的路程,頂多三天就能回來,于是他打算先解決了這件事,也當出去透口氣,免得回去了就和嬴政鬧得太難看。 扶蘇前腳剛走,蒙毅后腳就到了九原,帶回來一個令蒙恬震驚到無以復加的消息,嬴政病重,急招扶蘇回去即位。 但現(xiàn)在的扶蘇已出發(fā)去了終南山,沉光的腳程快得不可思議,千里良駒也追不上他。 且不提九原亂成了一鍋粥,咸陽這邊也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變故,嬴政一覺睡醒,錯愕的看著胡亥趴在他床邊哭,嘴里還嘟囔著對不起。 嬴政立時有了不祥的預感,抓著胡亥逼問一番,差點沒雙眼一番暈厥過去。趙高和李斯膽敢篡改他的旨意,逼殺扶蘇? 嬴政氣得恨不能當即拔劍宰了他們,眼下首當其沖的是要去九原和扶蘇解釋,那詔書不是他下的,他怎么可能會舍得殺了扶蘇呢? 嬴政以雷霆手段整頓好了朝堂后宮,又馬不停蹄的趕去九原,一問,扶蘇沒了。 都怪蒙溪說話不清楚,嬴政聽完當即怒火攻心,吐出了一口血,若不是蒙溪加的后半句:“殿下去了終南山。”嬴政說不定真能過去了。 蒙恬膽戰(zhàn)心驚的看著嬴政蘇醒過來,回頭怒氣沖沖,兜頭就給了蒙溪一巴掌,他的好兒子差一點就弒君成功了。 終南山地宮的入口很難尋到,長君侯隱于暗處看著魏曦冉費盡千辛萬苦的收集他故意散播出去的線索,拼湊著要找到所謂他的這個非人的“巢xue”。 長君很意外魏曦冉在要殺他這件事情表現(xiàn)出來的執(zhí)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按照長君的邏輯,一命抵一命,魏曦冉為何還要堅持找到他? 再說了,魏棲山的死他只是個間接的因素,可魏曦冉卻是實打實的把匕首捅入了他的心臟,切切實實的殺了他一次。 這么追究得話,還是魏曦冉欠了他的,他們之間也達不到血海深仇的地步吧,報了不就沒了么,怎么還沒完沒了呢。 還有扶蘇,他不是九原待著,跑到終南山來做什么,難道匈奴人的大本營改到終南山嗎? 長君坐在樹上借由茂密的樹干遮擋住身形,用藥粉掩飾著身上的氣味,不然很輕易就能被不遠處的兩只豹子和一只狐貍聞出來。還有一只貓。 大象山馭獸多年,魏曦冉能和動物締結契約關系長君可以理解,但為何扶蘇也可以?歷史上沒有提到過扶蘇的坐騎是一只豹子,一只貍貓是寵物吧? 這六個生靈湊在一起,要是不知道真相的外人看了,都會以為至少是同門師兄弟,或者還要比這樣的關系更親密一點,就像流言傳的那樣。 聞有少師,傾慕公子?傾慕的是哪家的公子?長君喝了口酒,對此嗤之以鼻,放屁的話,傳流言的人腦子里都是漿糊,長雙眼睛都不會這么傳。 但不傾慕公子傾慕誰?哦對,魏曦冉是喜歡他。 長君舒心了,他都不知自己為何會愉悅,大概是酒比較好喝吧。 此時他選擇性遺忘了當年魏曦冉和他決裂時說的那些狠話,魏曦冉說真希望永遠不認識他,下輩子都不要再見。 當時長君只覺得好笑,人本來就沒有下輩子的,投胎轉世才是神話,他們都只有這輩子,這輩子就是一切。 后來啊,長君就為這一恒定的無法更改的事實瘋狂,他忘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是另類,不是所有人都能死而復生的。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長君看到魏曦冉和扶蘇無頭蒼蠅般亂轉亂找了兩三日,終于看的膩了,想結束這場鬧劇。 可長君不想自己出面,正好這個時候聞迅趕來的嬴政到了,長君故意讓嬴政知道了他們的位置,但是沒想到隱藏的活動的地宮突兀的打開。 四個人都被卷了進去。 地宮里沒有傳送門,但有一個復雜的磁場,連著未來的。 嬴政當時的那一箭,是射向長君的,卻在磁場的作用下扭曲,誤傷了扶蘇。 不等嬴政反應過來,連接未來的通道打開了,長君首次以rou體的形式回到了未來,一同帶回去的還有扶蘇和魏曦冉。 扶蘇就在嬴政的注視下,憑空消失了。 時空隧道是不能讓活體穿過的,人的身體會在物質力量的作用下散成顆粒,重新組合,所以三人回到了未來的象牙塔時,是三具尸體。 一個人靈魂就是一生的記憶,而記憶儲藏在rou體的細胞基因里,給予適當?shù)拇碳ぞ湍茏屓苏嬲膹突睢?/br> 可最后復活的只有長君,他掩蓋了扶蘇和魏曦冉的真實身份,以防止兩人被拿去切片研究,他用細胞克隆,本該輕松無比的計劃竟然失敗了上萬次。 長君這才明白,要復活一個人,原來真的非常的艱難,遠沒有他想的那樣輕松。 正常人到這一步就放棄了,可長君不是正常人,失敗的次數(shù)越多,他就越執(zhí)著,達成目的越困難,他的動力就越強。 與其說他對魏曦冉愛而不自知,還不如說他是活在了魏曦冉的執(zhí)念里,一次又一次,萬劫不復。 長君看著培養(yǎng)器里的兩個正在發(fā)育的胚胎,他想應該換一個思路了,魏曦冉和扶蘇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或許是不能在這個世界真正恢復記憶的。 那么,就送他們回到原有的世界好了。 長君已然瘋魔,他根本不在乎這樣的計劃有多瘋狂。 這便是扶蘇想起來的全部,前世死而復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