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上絕對占有,相對自由(四)
同樣咳血咳得很有經驗,但總也死不掉的還有云陽國獄里的那個禍害。 扶蘇一肚子疑問不能去找嬴政問,只好來找長君解惑。長君對他的再次到來在意料之中,只是這次比上次冷淡許多,任憑扶蘇如何詢問也不再回應。 扶蘇沒那么好的耐性,他審案向來簡單粗暴,“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好好配合,二是把這里的刑具都過一遍再考慮要不要配合。” 長君靜默片刻后咳出一口血,一道影子裹挾著勁風貼著扶蘇的右臂擦了過去,飛射進了其身后的某處,集中了隱于暗處的暗衛(wèi)xue道。 “砰”的一聲,憑空掉下來一個蒙面的灰衣人。 扶蘇的反應卻是平靜多了,他身邊一直有嬴政安排的灰蛇的人密切保護,同時也是監(jiān)視,他知道灰蛇的存在,抗拒的心理比預期的要少很多,因為嬴政直接告訴過他。 不過也不是一直都被監(jiān)控的,嬴政也不喜歡扶蘇二十四小時被別人盯著,他自己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憑什么被別人得了去?,F階段大概就是所謂的特殊時期。 “你想說的話不能讓他聽到是么?”扶蘇拍了拍掌,獄卒立刻走進來,“把他帶出去找個地方關上一段時間,盯住了,別讓任何人靠近這里?!?/br> 獄卒悚然變色,“殿下,長君侯危險得很,殿下不能和他獨處。” 長君侯的確危險,然而他此刻四肢和腰際都被鎖鏈固定在墻上,扶蘇倒是看不出他還能怎么對付自己,何況他斷定長君不會殺自己。 長君耗費如此的心血拉他們所有人入局,目的還未達成,他又豈會是個毀局之人。 只剩兩人后,扶蘇自顧自做出了猜測,“上次你說時間其實有無數的時間線,每一條都走向不同的結局。彼此獨立,互不干擾,對么?” “對?!?/br> “可我現在想到了一件事,比如說回到過去看到小時候的那個自己,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因為未來是由現在決定的,改變了過去就改變了未來,時間線會走向不同的結局。” 長君聞言懶懶的抬了抬眼皮,淡淡地道:“一個人過去的一切塑造了今日的自我,如果決定性的一些東西改變了,自然也就會成為另一個人。” “所謂的靈魂就是一個人全部的經歷,記憶,性格,如果這些被改寫,那也不再是原本的那個他了?!?/br> 這是你無數次實驗得出的結果對么?” 長君不回答了。 扶蘇也不需要長君的回答,繼續(xù)往下說:“從你主動到咸陽自投羅網我就一直在想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秦國統(tǒng)一或者六國顛覆秦國對你來說都沒有區(qū)別,你是屬于未來,而且不是這條時間的線的未來人,這個世界就算是毀滅也不會影響到你的存在,可你卻費了這么多年,這么多心血,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一直很簡單?!?/br> 扶蘇贊同卻不想贊同,的確很簡單,只要一個魏曦冉而已,只要對于長君來說屬于他記憶里的那個阿冉。 這樣的訴求極致的簡單,卻也難如登天。 “時間線其實是不能重來的,人也不存在轉世輪回,就算你來自于未來,利用科技也只能回到一個過去的節(jié)點,你再次找回的不是原本的世界。長君侯,你的阿冉永遠都不可能回來了?!?/br> 長君的雙手猛地一緊,攥得鎖鏈嘩啦作響,“你又錯了,咳咳咳……” “我沒錯,比如說這個世界里的魏曦冉今天死了,你穿越到昨天救他,可你也救不回他了,死就死,生就是生,這是不可模糊的界線!” 這其中的微妙尋常人斷不會發(fā)現,可長君是何其敏銳的存在,他當然清楚就算回到了昨天,進入的也只是另一個衍生的分支,死去的人本質就是死去了一次,根本不可能被救活。 但長君卻異常的堅持,這才有了他一次一次所謂的輪回,可不斷的重復卻只能堅定他理論的正確性,那些人都不是阿冉! “你說只有阿冉是阿冉,所以這一條時間線其實是重新來過的,不過不是重啟,而是依附在原本的世界上重新開辟出來的?!狈鎏K沉吟著錯過了長君短暫驚詫。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唯有如此才是真正的復活。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一個依附品,并不完整,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和原始的世界融合,所以我,嬴政,還有魏曦冉才會慢慢恢復記憶,這才是真相。因為對于你來說,只有擁有了過去的完整記憶,才能算靈魂的重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你確實逆天改命成功了。” 扶蘇幾乎是完全猜中了,但是他卻不知道長君只成功一半。 記憶不能單純的靠注入,唯有用這種方法潛移默化,隨著世界的不斷融合而不斷的恢復,才不會導致目標的死亡。 “如果在未來的科技這一切應該很容易完成,但是在古代無異于天方夜譚,而且你本就是受世界排斥的外來者,你的力量太強大了,會干擾到規(guī)則。而我和魏曦冉才是象牙塔的外來者,我們是受排斥的,所以你的計劃變得無比艱難?!?/br> 扶蘇越想越明白,“終南山很有可能就是上一次故事的終點,也是這個世界的終點走向,你一面期待著,一面又在害怕,所以你把選擇權留給了我?!?/br> 長君故意把一切都告訴扶蘇,又通知了嬴政,他知道以嬴政的惶恐失去一定會阻止扶蘇,他既怕失敗又害怕歷史重演,于是變得無比矛盾糾結。 “你真是個膽小鬼,我以前覺得你多少有點可敬的,可現在我只覺得你過于卑劣,魏曦冉想起了一部分都如此恨你了,他要是全部都想起來了,不得把你大卸八塊,你放心,我一定樂于幫他將你五馬分尸?!?/br> 長君一直沉默到現在才再次開口,“此世趙允未死,他師父也沒死,阿冉為什么不能原諒我?就算我以前……可也付出了代價,真要算起來,你們倒是還欠了我的?!?/br> 扶蘇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是來自象牙塔的未來人,慢慢的他才知道來自未來的只有長君一個人,他肆意玩弄了所有人的命運。 扶蘇的目光變冷,“長君,沒有人欠你的,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下場!” 長君平靜的注視著扶蘇,目光宛若機械的無質感,“如果你想去終南山,你必須要依靠我的力量,否則你逃不開嬴政的掌控,沒有他的允許,你連咸陽城都出不去?!?/br> 扶蘇卻忽然笑了,“在你的計劃里,應該是我主動去的終南山,然后你再和嬴政告密,以此換得帶路的機會。我猜一下,是不是條件必須要滿足我們四個人都在場?” 長君良久喟嘆一聲,“長公子真的比我想的還要聰明多了?!?/br> “可是我為什么要去終南山,真相如何對我來說并不重要了?!?/br> 長君認真地道:“你還漏了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個世界快支撐不住了,本就是一場針對世界意識的欺騙,越接近終點越有被發(fā)現的風險,如果不能回去,我們……都要死?!?/br> 扶蘇面色徹底冷下來,“我憑什么要相信你?” 長君慢條斯理地道:“算算時間,趙允和央芙應該快到云陽了,你不想去看看么?” 所以有些人不管做什么都很讓人不爽是有理由的,哪怕長君改變了如此多,魏曦冉還是想起了過去就全部忽略掉了長君的好,只能說他活該,連人話都不會說。 趙允回來時身邊還帶著失蹤多年的央芙,兩人已成家室,央芙一直以為當年的央芷死于非難,后者同樣如此,竟生生錯過許多年。 兩人隱居山林,直到在南海附近聽聞云陽有個神秘的芷姑,是伺候長公子的,央芙才生起一絲希望來看看。 姐妹二人執(zhí)手面對面落淚,在場的人都濕了眼眶,扶蘇詳細問趙允遇險的經過,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回長君居然當了一次好人,出手相救。 只因趙允自己對世俗厭惡透了,才放任假死消息傳出,而且他也失了武功,棄劍專心文理,不想被恩仇打擾。 幾年后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天涯淪落人央芙,收容了她,二人可謂日久生情,便結為了夫妻。 世間事,多的是無法預料的。 央芙和央芷談回少年時的戲言,唏噓一陣,誰知道當年約好再也不分離,相見時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許少充聞訊趕來,趙允不想他的消息擴散出去,扶蘇讓他放心,只通知了許少充一人。 “先生既然還活在世上,老師一定很想知道你消息的?!?/br> 趙允也很感慨,不見面則矣,一見面才知思念有多深。 白谞注意到央芷晚間做飯時悄悄把一只護膝燒了,覺得奇怪說給了扶蘇聽,扶蘇想起了一個記憶片段,當年趙允離秦時,央芷也燒了東西。 因那時不過節(jié)也非忌日,白白燒東西做什么呢,今日水落石出了,那對護膝原來是給趙允做的么? 難怪她不肯接受許少充,在蘭池的時候央芷對先生……此刻再仔細想想,好像是有那么點不一樣的意味在里面的。 可趙允已經是過去式了,扶蘇試探性的問央芷,“傅姆要不要帶老師在周圍看看?” 央芷看顧他長大,輕易就能看穿他的想法,抹去閃動的淚光,低頭笑了笑,“殿下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每個人的出場順序很重要,我一遇到先生,就覺得世上沒有比他再好的人了。殿下知道我不是個將就的人,如果沒有人能超過他,我是不會輕易交出自己余生的。” 央芷看著窗外琴瑟和鳴的一幕,溫柔笑道:“何況現在就挺好,jiejie的歸宿居然是先生,我真為他們高興。先生那樣好的人,沒什么不放心的?!?/br> 扶蘇的視線掃到落單的許少充,想為他說兩句:“老師也很好啊。” “是啊,他們都很好?!闭f完央芷就不肯往下深聊了,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風光霽月般的人物,誰不愿意欣賞他們的優(yōu)秀和美好,哪怕這些美好未必全都屬于自己,也不能控制心動。 越優(yōu)秀的人,越容易讓人心動,卻也僅僅止于心動而已,要和他們并肩而立需要莫大的勇氣。 央芷少時沒有這種勇氣,現在就更沒有了。 扶蘇僅出于關懷之心,“傅姆當真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么?” 央芷輕輕頷首,“我擁有的已經夠多的了,我很滿足?!?/br> 意料之中的央芷婉拒了央芙的邀請,她一個人歸隱和幾個人生活也沒什么不同,歲月沉淀了下來許多東西,極是靜好。 許少充回身對央芷輕輕一拜,央芙倚門相送,恬淡寧和,柔聲道:“許先生此去一路保重,從此山高水長?!?/br> 愿君此去有知己,從此山水不相逢。 許少充一直是懂她的,送了她兩株紅梅,移栽在院子里。 “你既眷戀故土,我只好將蘭陵冬景贈你,珍重?!?/br> 愿卿前路多坦蕩,歲月福佑環(huán)爾身。 一切盡在不言中,此別后,他們不會再相見了。 當事人都不覺如何,扶蘇卻總覺遺憾不已,兩兩團圓不才是世上最完美的事情么,可他也知道完美如果太泛濫,也算不得什么難得了。 出門未行多遠,和嬴政半路相逢,便裝出行的帝王朝扶蘇伸出手,“過來。” 扶蘇沒有遲疑的握住了他的手,從無痕背上借力,躍進嬴政前懷。 嬴政圈抱著扶蘇,“坐穩(wěn)了,父皇帶你去看日落?!?/br> 青竹峰高如勁竹,站在峰頂可以望得很遠,兩人相依而坐,靜待日落。 相比較日出而言,扶蘇更喜歡日落,夕陽無限好,只因近黃昏。正因這曇花一現的美好,才讓人印象更為深刻,剎那如永恒。 嬴政帶扶蘇來過一次,他今日突然興起,或許是因世界的重疊,記憶的蘇醒有關吧。 扶蘇不知嬴政想起了什么,不敢去刺激他,安安靜靜的等他先說話,但嬴政一直都未開口。 晚風初涼,天邊開出的叢叢彩云好似飄落人間的天女嫁衣,拾一片落暉珍藏希望,靜待繁星照亮歸途。 嬴政擁著扶蘇低聲道:“你想要什么父皇都滿足你,只要別離開父皇,答應朕好不好?” 扶蘇察覺到嬴政的反常來自于他的不安,反手摟住了嬴政的脖子,斟酌著用詞慢慢道:“我不知道你和長君做了什么交易,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傷害你自己,而且……” 他抿了抿唇,嬴政緊緊的盯著他,那目光非常有壓力。 他又說:“我不會走的,你放心好了,所以別擔心……”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不會出于想離開你的目的,父皇,你大可以放心的。 承諾說出口原來也沒有難啊,反倒是心底松懈了一塊的感覺。他才不想和傅姆那般只余遺憾和懷念,他更想抓住眼前,能得到為什么要失去! 扶蘇原以為得了他首肯的嬴政怎么也能安心一點,哪知嬴政就不是個按照常理的出牌的主,聞言笑了笑,眸底冷意森森然,以緩慢而極為肯定的語氣說了句:“朕當然不擔心,除了朕的身邊,你哪兒都去不了?!?/br> 扶蘇本能察覺不對,還不等他想清楚,嬴政就又抓住了機會質問他:“你剛才猶豫了,你在猶豫什么?” “……我不是猶豫,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誠意,你別疑神疑鬼的。” 嬴政笑得有點狠意,“朕也不是多疑,而是小狡童,你很多時候都太不會掩飾了,讓朕想忽視都難?!?/br> 扶蘇簡直要無語,“你怎么才能放心?” “朕不信你的保證,你做給朕看?!?/br> “好?!狈鎏K答應的很輕松,起身拍拍嬴政的肩,“該回去了,天全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嬴政拉住他的手,淡淡道:“父皇背你。” 扶蘇回頭看了看崎嶇的山路,決定還是單獨走比較安全。 “放心,不會摔了你的?!辟軋猿?,“上來?!?/br> “你能低調一點么?” “你小時候不是喜歡父皇背你么?” “我已經不小了?!?/br> “父皇不嫌你重,上來?!?/br> “……我嫌你?!鞭植贿^的扶蘇還是被嬴政背回去了。 嬴政將人往上托了托,面上的冷意被溫柔替代。 山路再崎嶇,有斯人作陪,便再沒什么走不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