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樣父親也沾上自己的氣味
是日,君熙然趕在大軍班師之前快馬回京。 君潼估算著日子差不多,難得罷了早朝,一大早就守在宣室里。平日只寫字畫畫也能自得其樂的人這日卻坐立難安,神思不囑。 等聽見小黃門通報說君熙然進宮了,連鞋都忘了穿就要跑去殿外接他。 一見面,君熙然一撩衣擺,長身而跪,連叩三個響頭。 君潼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趕緊將愛子扶起。 四年磨礪,君熙然身上傳來一股厚重的血煞之氣,皮膚被曬得黝黑,體格高壯,多年來被君潼小心愛護著、磕著碰著都舍不得的皮膚變得粗糲如同武人。 君潼也深知玉不琢、不成器,他自己過日子無欲無求,對兒子卻只有滿腔毫無原則的溺愛。見此情景,只覺暗衛(wèi)傳書中的種種都有了具現(xiàn),又覺得自己難以想象兒子百分之一的苦難。 他甚至顧不得皇家威儀,就要動手幫君熙然脫下盔甲衣服,非要好好檢查一番。 不等君潼動手,君熙然卻快一步將父親一下打橫抱起,一路抱到宣室內(nèi)殿的榻上,半跪下身,捧住父親雙足,皺眉讓一旁侍立的總管楊公公快呈雙干凈的襪子來。 原來君潼原本那雙潔白的羅襪上已沾滿了灰塵。 “不用麻煩……”君潼掙扎了一下。 “快去?!本跞惠p易壓下父親的動靜,眉頭都不抬一下。 在這宣室殿里最大的從來都不是君潼,而是被君潼縱容得毫無忌憚的皇子君熙然。即使四年不在,宣室殿的侍從們卻也毫無遲疑地聽從了皇子的命令。 陛下要更衣,哪怕只是要換雙襪子,也不是什么簡單的事,宣室殿瞬間由靜至動,只留下滿臉無可奈何的君潼。 君潼養(yǎng)尊處優(yōu),自然愛潔;君熙然在軍旅中廝混了四年,其實就算什么潔癖也不該存在了??伤惺虑榉诺骄砩希桶朦c都忍耐不得。就算是自己,也在來覲見父親之前先仔仔細細地沐浴更衣過才敢來相見。 等人一走,君熙然就立刻脫掉了君潼兩只腳上的足襪,遠遠丟開,又小心翼翼地將兩足托起放到膝上,用手捂住。 君潼有從胎里帶出來的血虛,兩只腳便是早夏時節(jié)都發(fā)涼,此時直接被君熙然直接握在手中,如同置身暖爐。那雙足還不及君熙然手掌長,玉白的足背上透著淡青的血管,窄窄的腳踝與蜜色的大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軟嫩敏感的足掌能夠感受到君熙然手掌上的硬繭。 君潼一早注意到這些不該出現(xiàn)在皇子身上的繭子,那時只覺得心疼,此時此刻卻有些不自在地紅了臉。 他掙扎了一下,卻沒掙脫。君熙然的力氣很大,卻不會讓君潼覺得疼,他神態(tài)自若地把持著父親赤裸的雙足,垂眸像是在欣賞著什么稀世珍寶。 君潼越發(fā)不自在,索性君熙然低垂著頭什么也沒看見。 君熙然雷厲風行又不失溫柔地為君父拭凈了雙足,然后又換上新襪,再強硬地讓血虛卻仍舊不愛穿笈的父親穿上鞋。做完這一切,他這才站起身,乖乖把身上的衣物解開。 征戰(zhàn)四年卻能立下不世奇功,除了天賦、幸運,自然也是靠無數(shù)次身臨陷境拼殺。看見他滿身或深或淺的疤痕,君潼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纖長的手指輕輕用指腹摩挲,小心翼翼地不敢觸碰,喃喃自語,“這當是大雪原一役的箭傷…這該是你那次cao練落下的傷……這一處我卻不知……”他確能幾乎準確地說出兒子身上每一處傷勢的來由,竟比君熙然自己記得還清楚。 君熙然早知道他安插了人暗中照顧自己,事無巨細都會向他匯報,聞言咧咧嘴,看著父親為自己心疼到落淚,既為他感同身受,竟又有種詭異的滿足。 他故意滿不在乎說這些不過是男兒勛章,不值一哂。 君潼啞著嗓子,一雙眼紅紅的本就泫然欲泣,這回瞪著他半晌,終是沒忍住地落下淚來。 君熙然中了箭被活生生拔出來時眉頭都沒動過一下,見此卻立時心都疼得抽搐。想也不想就將父親摟入懷中安撫,他萬分后悔,痛恨片刻前故意招惹父親的自己。 他賭咒發(fā)誓,說自己以后再不犯險,荒唐的事情已經(jīng)干夠,往后哪兒也不去,只陪在阿父身邊,日日夜夜,直待到阿父膩了自己為止,“否則……” 君熙然悲痛地想了想,“孩兒一想到要離開阿父,已經(jīng)心如刀割,竟不知世上還能有什么嚴刑峻法比這更駭人……” 君潼只當他在故意逗自己,忍不住破涕為笑:“你分明是拿定了阿父如何也不會膩了你?!?/br> “若是阿父真膩了我,都不用開口,只消多哭幾回,多皺皺眉,熙然便要心痛得不敢見阿父了?!本跞徽J真說道。 “那是誰會惹得阿父落淚,是誰令阿父擔憂牽掛,傷心傷神?” “是我,都是我。阿父,熙然錯得好厲害,熙然一離京就后悔了,要離開阿父四年,要阿父惦念我四年,這不忠不孝之罪,便是立時死去也該然。只是這樣阿父只會更難過,熙然便在陰間也難瞑目了。索性那阿奴舍可汗雖不能抵償阿父四年來的擔驚受怕,卻好歹能讓阿父開心上幾日,也不枉他人活一世?!?/br> “你呀……” 父子倆交流時頭挨著頭,肩勾著肩,唇貼著頰,近不足一指,君熙然甚至還赤裸著上身,暖爐似的圍繞著君潼。隔著一道屏風,兩道漸漸相融的身影宛如一對交頸天鵝,無論怎么看,都更像是一對情人而非父子。 君潼生得太過陰柔貌美,平日里有冠冕作擋,雖語氣柔和但畢竟肅顏正色,那尊貴威嚴之氣往往讓人忽略他的臉。但此刻不過是閑話家常,面對的又是心愛的兒子,自然也就卸下了身為帝王的威儀,那溫柔、慈和、包容的臉龐讓君熙然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不自覺談興大增。 君熙然正說到張老將軍在草原上不辨方向,班師回營卻撞上了匈奴人的糧草隊伍。他很會講故事,君潼聽得入了迷,忍不住噗嗤一聲,挨上君熙然的肩頭捂著肚子忍笑。 君熙然眼神微深,手一擱,像是不經(jīng)意地環(huán)住了君潼清瘦的腰肢。 君潼毫無所覺,甚至還往兒子寬闊溫暖的胸懷里靠了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卻不知君熙然對他每一個看似自然的動作都是深思熟慮后的小心嘗試,更不知因為自己這隨性放松的動作,君熙然興奮狂喜又強行要逼迫自己的克制,隱忍得早已汗?jié)褚陆蟆?/br> 他話音一頓,忽然握住了君潼的手,沙啞著嗓子道:“阿父,熙然好想你?!?/br> 君潼眼尾還帶著微笑的紅暈,聽了這話忍不住又笑,方才的輕快卻全數(shù)變成了溫情脈脈:“阿父也想你。” “有多想呢?”君熙然立刻追問,“熙然日日夜夜都想著阿父,每一天都忍不住數(shù)著離開阿父有多少日、多少時辰、多少刻,想阿父在干什么,除了熙然還有沒有人能令阿父不高興,阿父的身邊會不會出現(xiàn)一個喜歡的女人,為阿父生下一個孩子。阿父寄來的只言片語,熙然每日都要拿出來看,便覺得一天的辛苦也值得了;后來睡在塞外,對著蒼茫草原,日日提心吊膽,夜夜枕戈達旦,熙然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經(jīng)把阿父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中。可即使如此,也非要想到心都疼了才能睡下,好讓自己在夢里也惦念著阿父。” 君熙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開口,他小心翼翼,卻又近乎張狂地把自己對父親畸形病態(tài)的獨占欲和執(zhí)念展露一角,又用同樣狂熱的希冀的眼神注視著父親,渴望得到相等的回應。 君潼全然沒有覺得有哪里不對,他只感受到了自己孩子身上那不安的尖銳,這讓他心都要化了。 君熙然就算對外再強勢再能,卻也依舊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他會不安,會脆弱,會無比地依賴著自己。幸好這份依賴沒有讓他把自己毀掉,而是讓他努力堅強地站起來,成為更優(yōu)秀的人。 他的聲音溫軟得像含著蜜糖,“阿父也日日夜夜的思念著熙然。熙然剛走的時候,阿父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好不容易閉上眼,又會做噩夢。阿父從來沒有生過熙然的氣,這世上阿父只會有熙然一個孩子,再不會有別人能讓阿父付出這樣多的心血和疼愛。你是阿父最珍視的寶貝,又怎么會有人能搶走你的位置?!?/br> “阿父不是不想給你寫信,是害怕一旦開始就忍不住給你寫很長很長的家書,害怕你會因為阿父的嘮叨而神思不屬。如果熙然中途回京,白白受了這一遭苦,那阿父是決計受不了再一次和熙然分離的痛苦的?!?/br> “阿父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把對熙然的擔心,全部化作努力,熙然在前線沖鋒陷陣,阿父便只能盡可能讓熙然少受一點阻礙,只有這樣,阿父才會覺得自己和熙然能離得近些……唔,熙然不怕,松開些罷,阿父就在這里……” 君熙然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忍住地將父親緊緊摟進懷中,他甚至顧不上要克制自己的力度,只想把父親揉進自己骨rou里,與自己永遠呆在一塊兒。而父親什么都沒說,只是柔順地回應他的擁抱,他狂躁的心跳便也因為與父親的心相貼而漸漸平靜。 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只貪婪的野獸,依賴父親的疼愛而日復一日地生長。而父親每一次都能妥帖地滿足他的欲望,會將他苦澀又貪婪的欲望回饋以更深沉、更甘美的甜蜜,滋養(yǎng)他暴戾的神魂。 父親的左邊后頸有一顆小小的、可愛的朱砂痣。君熙然吞咽了口口水,用顫抖的唇輕輕在上面吻了一下。 這樣似乎父親就也沾上了自己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