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朔月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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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像是盯著什么光華溢彩的稀世珍寶,熾烈得宛如云上之燁,夏日盛光。 畫家第一次給人做模特,很奇異很酥軟的感覺,尤其是那個讓他入畫的人,是他初見時就覺得生來就該在畫里的人,是他心愛的人。 夏棉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盡管那面龐如何他什么都看不清,但不妨礙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眼前的這幅畫面一定雅致到了極點。 多少少年時的時光與畫面在他眼前穿梭掠過,他這樣生在嘈雜小城,長在臟污陋巷的人,第一次執(zhí)起畫筆,第一次觸碰到這陽春白雪高雅美麗的東西,都是談云燁教給他的。 想念江雪墨想念到抓心撓肝、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時候,畫了一張又一張,千姿百態(tài),笑著的、哭著的、臉紅害羞時的……那是他唯一能辨得出的人,也是他唯一能畫、還能畫得栩栩如生的人。 多少年,漫長到夏棉已經(jīng)忘記了具體的時間,他就活在這樣除了江雪墨全都是千人一面的世界里,枯燥、恐怖、生活和社交都費心費力,艱難得猶如踽踽獨行的盲人,偏還要熱情開朗地去面對每一個人,裝作一切無恙的樣子。 多少年,就算是看照片看肖像畫,也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畢業(yè)照里曾經(jīng)同窗多年談天說地的同學朋友,被塵封進相同的模型里,牢牢地鎖進一張相片里。 他多想多想,能看一看這些年對他溫柔如許的人。 佘阿姨、小悅、姚叔……還有最想看的……俞驍。 看清楚那張棱角分明、剛毅冷硬卻在看到他時線條一定會柔軟到不可思議的軍人的臉。 不想只靠撫摸、不想只靠貧瘠蒼白的想象,不想最后永遠闔上雙眼的時候都不知道他逃了許久許久、最終還是被在心臟上精準地洞穿一槍的人眉眼是什么模樣。 他不想讓他淪落為萬千無關緊要的浮塵過客,不想讓他淪為走馬觀花、浮光掠影。 不想讓他只是千篇一律地匆匆掠過。 從他身體里剜出的東西就墜在他的心口,沉甸甸得要壓斷他的脖頸。 他是特別的,重要的,獨一無二的,是夏棉生命里濃墨重彩的一抹烈烈血色。 他給他寡情人的鐘情和真心, 給他天生是野獸的Alpha的溫柔和耐心, 給他霸道強勢之人的隱忍克制和默然寵溺, 給他浪蕩瀟灑高高在上之人的執(zhí)著以待和孜孜不倦的追逐渴求, 給他成熟男人的強大保護,也給他受傷后少年般孩子般的不自覺的撒嬌任性, 給他這世上最鄭重最莊嚴的軍人的忠誠和誓言, 給他寧折不彎驕傲自尊的上位者的膝蓋、眼淚、和卑微乞求, 給他冷硬刻板又嚴肅殺伐果決的將軍的纏綿悱惻、旖旎情話和明艷動人的玫瑰花…… 妄圖用一個指環(huán)牢牢套牢他,妄圖用一枚子彈狠狠洞穿他。 天羅地網(wǎng),密密交織,不知不覺,不知是什么時候,就緊緊桎梏住了他。 讓他飛不走、逃不掉、推也推不開那山一般的他。 不忍看他卑微乞憐,不忍看他折斷脊梁屈下膝蓋,不忍看他受下血淋淋的傷,不忍看他悄悄偷偷地張開雙翼在他面前遮風擋雨卻默然無聲一言不發(fā)。 受不了看挺拔如松、高大如樹的人長睫緊閉、滿身是血地躺在一片慘白里。 夏棉的心臟揪得疼得他控制不住要毫無形象地滿地打滾、吱哇慘叫。 這顆心臟明明是這么小,裝一片單薄如雪的江雪墨都已經(jīng)被撐得滿滿當當,卻沒想到一單驍將就這么強勢霸道、不容抗拒地殺了進來、闖了進來,占領了一方陣營,占據(jù)了一隅高地。 這就是將軍,一騎單騎,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這就是俞驍。 在任何戰(zhàn)場上,即便遍體鱗傷英勇就義,也要奪得勝利。 狠戾到讓人心生憐憫。 夏棉想看看他,想見見他,一位英姿颯爽揮斥方遒又深情如許到默然無聲的將軍。 想能這樣把他映入眼里、記在心里、留在畫里,雋永清晰。 一陣一陣強烈的心悸絞緊,揪得他難以喘息。 陽光灑下來,他偏又云淡風輕、甜甜柔柔地漾著笑意,像風中搖曳的一朵純白無瑕的棉花糖,看著都讓人能嘗到甜絲絲的味道。 似乎太陽再大一點,就要把這朵小小絨絨的棉花糖曬得徹底化掉、蒸發(fā)不見了。 口袋中的手機叮叮叮震動起來。 像是陰間使者的催命符,一聲一聲搖著陰森森的鬼鈴:時間到了!快上路!快快上路!快快快上路! 夏棉強撐著,神色未變,眼睫和拿筆的手卻在無可抑制地細細輕顫。 他不敢扔、不想接也不敢掛斷。 俞驍?shù)拿湍笃趯Ψ绞掷铮伦约盒┪⒌膾暝纯?,說要守護許許多多個他的那個人就再也醒不過來。 他強忍著恐懼尖叫和向談云燁哭著呼救的欲望,垂下的一只手掌心被他摳得鮮血淋漓,裝作沒聽到那聲音,一直等到那震動自己停下。 “畫完了”,夏棉抬手裝作擦汗似的拂去眼角臉頰上的潮濕,抿起兩個酒窩,打趣道:“大師來看看徒弟的拙作吧,估計畫不出您半分神韻風采哈哈哈?!?/br> 談云燁笑著走過去,站到他身后,彎腰越過他的肩膀,以一種親昵的姿勢去看那副畫。 驚訝地挑了挑眉。 畫里的談云燁姿勢、表情、穿著統(tǒng)統(tǒng)都不對,那是他那天站在高高的領獎臺上的樣子,一身華麗又低調(diào)的燕尾服,笑得春風得意神采奕奕,但不同的是,身邊挺立著一棵柏樹,金燦燦的陽光灑下來,光影浮弋。 夏棉的筆觸并不多專業(yè),但刻畫得生動傳神,一看,便知這是矜貴優(yōu)雅的談云燁,云一樣光一樣柏一樣的謙謙君子,談云燁。 這是夏棉眼里的談云燁。 一想到這,他像是再也無法克制一般,從背后緊緊擁住了夏棉,廝磨親昵地親吻他柔順的發(fā)頂,“畫得很好,是我會珍藏一輩子的最珍貴的一幅畫?!?/br> 夏棉沒有動作,沒有推開他。 “你還是不喜歡依蘭花嗎?”他輕聲問道。 “嗯。” 傾心于鐘情于這既有花的味道又有果的調(diào)性的香氣, 喜歡到他親手種了一片花果林, 喜歡到聞到就渾身guntang沸騰, 喜歡到認識到自己也不過是一個俗氣獸性未褪的Alpha, 喜歡到曾經(jīng)為占有這香氣糾纏這香氣在淤泥里斯文盡褪野蠻斗毆, 喜歡到褪去克制Alpha天性里的狠戾與不耐,將等待與陪伴變成了一種溫柔雋永的姿態(tài)。 夏棉的眼睫和唇角顫抖的如雨中蝶翼,可是,他只能償還這么零星丁點的了,也只能償還到這里了。 可是,為什么他想給墨墨的東西一樣都給不了呢? 你能不能替我疼疼他愛愛他寶貝寶貝他呀。 他因為我已經(jīng)那么那么可憐了,他是那么那么柔弱的一朵小雪花呀。 只想把他想要的喜歡的全都拿過來捧著送給他,可是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 一樣,都做不到。 喉間像是被荊棘反復穿刺,嘴里都是鐵銹味的血腥氣。 你知不知道他把你送的那些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發(fā)了黃的紙、一張張明信片、一張張工資單和一雙米色的舊手套偷偷珍藏了多長時間呀。 他只是個Beta,畸形、廉價、晦氣,是個連自己的信息素都聞不出來嘗不出來的Beta,這萬種千般的垂憐他償還不起,也根本不配。 良久,夏棉咽下喉間的血腥氣,溫聲道:“我們收起來回去吧,我給你烤桂花梅子撻,新學的技能,給你顯擺顯擺?!?/br> 談云燁把他的耳朵尖咬得濕漉漉得泛了紅,簡直想一口把這塊軟乎乎糯嘰嘰的小甜餅吞吃入腹,渣都不剩。 糖漿熬制梅子,融化黃油、篩面粉、加入桂花醬和梅子醬、冷藏、烤制、再冷藏、最后一點點擺好糖漬的梅子……夏棉做得有條不紊,耐心恬靜到了極點,兩個桂花梅子撻從陽光炙烈一直制作到了火燒云同樣極為絢爛的日暮時分。 談云燁將那幅畫裱起來放在會客廳那幅他親手畫的棉花田的油畫旁邊,然后就那么一直跟小尾巴似的跟在夏棉身后看著他。 烘焙時的甜香簡直就像是夏棉剛剛從熱氣蒸騰的溫泉里沐浴而出,他看著那一截雪白纖細的后頸,盡管不知為何貼著阻隔貼,他也意亂情迷心神蕩漾得神志不清。 怎么會有這么甜,這么干凈,這么好吃誘人的男孩子呢。 夏棉一顆一顆地擺放糖漬梅子,橙紅色的撻,金蜜色的梅子鋪了點綴了一層,晶瑩剔透,精致漂亮,像太陽像橙子像漢密爾頓夫人。 嘗起來,一定像夏棉。 濃香馥郁,酸酸甜甜,纏纏綿綿。 “梅子醬你會做了嗎?”夏棉一邊裝飾一邊出聲問道。 “不會”,談云燁撒謊道,“反正有你,你以后來做唄,等秋天了還可以來做桂花醬,沒準還能開創(chuàng)自己的品牌,就叫‘棉棉的花果醬’。” 夏棉笑了笑,“想的倒是挺美,大少爺,讓我免費給你做苦勞力。” “怎么是免費呢?贈你一個有“一雙價值連城的手”的大藝術(shù)家?!?/br> 夏棉撇撇嘴,斜睨這人一眼,“嘖,說你胖你就喘上了”,轉(zhuǎn)身將那兩枚已經(jīng)裝點好的撻放進冰箱冷藏室。 “一個送你,另一個麻煩你抽時間給墨墨送去吧,別說是我做的,也別說是我送的,更別跟他提我回來過還來找過你。”他收斂了嬌俏的笑意,認真嚴肅起來。 談云燁靜默了片刻,內(nèi)心百轉(zhuǎn)千回。 中間他為了籌備那場至關重要的比賽閉關似的空窗了將近半年,回來之后,這倆人就變得都有些古怪。 江雪墨和夏棉都不是那種絕情狠心的人,就算是知道了膈應了,也不至于鬧到這么絕這么僵的地步。 夏棉知道他在想什么,“能和前男友前女友分手了還能做好朋友,朝夕相處甚至兄友弟恭的人太少,我就更不是,盡管我們從不是戀人?!?/br> 愛得多深,被對方嫌惡之后,就傷得多深,就想逃得多遠。 談云燁再次啞聲失言了,換位思考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被夏棉惡心嫌惡了,那滋味直接讓他腳底發(fā)寒直竄天靈蓋,堂堂七尺男兒,可能會毫無形象失魂落魄地落荒而逃吧。 夏棉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裝好的小黑盒子,里面裝著一小瓶腺體液。那是他這幾天每天晚上抽一點抽一點,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總共有滿盈盈的10毫升。 滴滴都是他榨取的愛、疼惜和流失殆盡的生命。 榨取到瀕死,榨取到透支,榨取到枯竭。 他也想拼盡最后的一點力量去溫柔地回饋每一個對他溫柔以待的人。 這是他最后最大的心愿。 他將那個盛滿了一朵小棉花的溫柔到疼痛、疼痛到溫柔的小盒子小心而珍重地放到了談云燁的手心。 眸光閃爍著哀哀的懇求和央乞,“談云燁,你幫幫我,找人送到仞城南郊星云路126號,這里面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有人叫我?guī)兔λ鸵惶?,但是我不想親自過去了,求求你麻煩你,找人一定要送到那里?!?/br> 送到了,他們自然而然會想盡一切辦法送到俞驍那里去。 他能猜到,俞驍遲遲醒不過來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缺他這點寡淡無味的Beta信息素、腺體液。 談云燁被那樣懇切哀求的眼神精準擊中,握緊手中的小方盒子,不知為什么覺得有些沉甸甸得過分得重了。他垂下眼簾,眸光深邃地緊緊鎖著夏棉,“你真的不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我已經(jīng)說了呀~”夏棉撅了噘嘴撒嬌似的淺笑道,“只是漫長的暗戀失戀了,有些太難受太難過而已。”他偏頭看向窗外,口袋里的手機又在催命似的震動,“傍晚了,陪我散散步吧。” 夕陽余暉從他們身后照過來,影子被斜斜拉得無限延長,相互依偎著,就像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溫城采風回去時的風景模樣。 談云燁心頭恍恍惚惚,青澀的悸動與曖昧橫生,怦怦,怦咚,怦怦,咚咚。 他動了動手,Alpha高大頎長的影子牽起了Beta的影子,緊緊地。 恍若青春期少年純純澀澀的初戀之時愛玩的小把戲,小心翼翼地靠近,若即若離的距離,一點點親密就讓人臉紅心跳,卻纏綿得讓人心悸不已。 大大的庭院,長長的路,他們走得很慢很慢。 慢到足夠?qū)⒛乔嗍[倥傯歲月,與年少悸動癡纏回味一遍。 夏棉慢悠悠懶洋洋地晃,嘴里輕哼著那首歌,聲音溫軟清甜。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t take my eyes off you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At long st love has arrived ,And I thank God I,m alive ……” 這首歌是夏棉最喜歡的一首歌。 英文歌詞很直白火熱,或許是因為語言不同,聽到耳里灌進心里卻變得含蓄而纏綿悱惻。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是談云燁放給他的,那時他們站在高樓之頂,遠離塵世喧囂人間滄桑,似乎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磁性低沉的音樂隨著晚風裊裊灌入耳里,搔撓得人心尖酥癢。 那是少年當時含蓄又直白的情話和告白,他卻沒聽明白。 談云燁想唱給他。 他想唱給江雪墨。 最終,這首歌成了俞驍為他設置的手機鈴聲。 他卻遲遲地隔了將近四年,才將這份沉默又沉重的愛發(fā)現(xiàn)。 “墨墨其實膽子很小,心眼兒也不大,敏感脆弱”,夏棉停下了輕哼,突然出聲道,“我不強求你喜歡他回應他,只希望你能再多一點開導開導他,關心關心他,再多再多照顧照顧他?!?/br> “沒事多去店里看看他,和他聊聊天,帶著他出去玩玩轉(zhuǎn)轉(zhuǎn),他也喜歡藝術(shù)館的,喜歡看你的畫和你收藏的藝術(shù)品,可能最喜歡的是你講起那些時閃閃發(fā)光熠熠生輝的樣子?!?/br> “他最喜歡吃的菜是魚,卻膽小得不行,很怕殺魚和刮魚鱗掏內(nèi)臟……從溫城走出來的人,對自己總是太省細,舍不得花錢,你沒事的時候多帶他去那種海鮮餐廳解解饞嘗嘗鮮……” “喜歡他的人很多,你多留意幫忙仔細挑選。”夏棉的聲音帶上了濃得化不開的哽咽,“我最后悔這件事情了,請你一定一定幫幫我,保護好他,不要讓他再受到半點傷害了?!?/br> 后悔四年之前沒有讓俞驍帶走江雪墨。后悔認錯了這個人,后會先入為主地以為這是個惡劣粗魯、血腥殘忍、殺人不眨眼的兵痞子兵匪。 后悔他多此一舉拆散了一段本該美好的姻緣,后悔他愚蠢至極的行為毀了江雪墨本該美好幸福圓滿的余生。 后悔曾經(jīng)一次次自私地把談云燁從江雪墨身邊驅(qū)趕得遠遠的。 后悔讓江雪墨撞上了一段孽緣,后悔讓他遇見了葉寒宵。 后悔那時沒有更強勢蠻橫地刨根問底,后悔沒有趕走殺了這個真正的玷污了、粉碎了江雪墨的惡人。 后悔一時心軟又多此一舉在沙灘上救了一個披著人皮的魔鬼,讓江雪墨一下子被捏住了軟肋,被鉗制得死死地,不敢反抗不敢掙扎不敢求救,選擇了隱瞞。 后悔那一天清晨,沒有強硬地攔著發(fā)情期還沒完全過去的江雪墨出門。 最最后悔的是,沒聽見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救,沒聽見那一聲聲絕望泣血的“棉棉!” 后悔沒多撒幾回嬌,多甜甜地叫幾聲哥哥,后悔從沒敢當著他的面叫幾聲“墨墨”。 后悔沒多嗅嗅那高貴雅致尾調(diào)像茉莉的依蘭香,后悔沒多蹭蹭親親那雙曾經(jīng)總是盈盈含笑的月牙眼,后悔沒說一句“你眉梢上的暗星真好看,能不能送給我。” 后悔沒多抱抱他,說幾句我早已長大,不想做被你保護的孩子。 后悔沒告訴他,你張開雙翼時,我疼得心碎靈魂也粉碎,求求你不要張開雙翼,不要讓我的心疼得血rou淋漓。 后悔沒在十六年前離開那個接納了他們的家。 后悔沒在十年前夏日月夜的棉花田埂上,更果決狠戾地手起刀落,結(jié)束這晦氣的一生。 后悔將江雪墨本可以平安順遂的一生毀得滿是猩紅撲鼻的血氣。 …… 后悔。 后悔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最不悔遇見他,卻又最后悔遇見他。 夏棉的手指收緊到摳得幾乎將掌心洞穿,原本秾艷明麗的臉龐血色盡褪,如畫的眉眼浮現(xiàn)出一種克制到無法再克制的痛苦來,讓人瞬間被擊中洞穿。 他沒說一個愛字,這瑣瑣碎碎的一句句囑咐卻字里行間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如海、如天一般、遼闊無邊、深不見底的沉沉之愛。 這樣沉重無比、痛苦不堪的模樣,讓談云燁覺得這件美麗高貴的珍寶已經(jīng)被傷得無法治愈、已經(jīng)碎得再無法修復了。 明明他情路上最大的障礙已經(jīng)被掃除,談云燁卻難過心痛到詞不達意、無法言說。 原來愛一個人,是情愿對方可以得償所愿的,是可以放手成全的。這種愛,同樣地,和夏棉給予的很像很像。 談云燁想抱抱他,這世界太冷。 想親親他,這世界太苦。 想摸摸他,這世界對這樣一朵綿軟純白的小棉花太過殘忍血腥。 可他的手和他的話一樣,欲動又止,欲言又止,只能張開雙臂抱了抱他的影子。他怕碰到眼前這個人,立馬就會碎成空中浮塵碎成一地齏粉了。 長長的路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他們站在了鐵藝柵欄門口。 外面,就是外面的世界。 是夏棉要獨自去面對的世界。 安全的避風港再大也是有邊緣的,寧靜的小路再長也是有盡頭的。 他該出去了。 他該離開了。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去散散心,就送到這里吧?!毕拿尥O铝四_步,偏過頭,用那雙歷盡多少磨難滄桑都澄澈明凈的眼睛望著他,盈盈地暈著潮濕,瀲滟得猶如兩汪春水,微笑唇卻勾起極其明艷甜美的弧度,酒窩里滿盛著蜜。 “留下來吧,棉棉”,談云燁的聲音放得很輕,卻清澈堅定,“或者你要去哪兒,我陪你,天涯海角,我陪你。” 俗氣的話語,俗氣的誓言。 卻是一位少年最堅定最明凈的心。 不要再孤零零地藏進什么昏暗的角落里悄咪咪地為別人擋傷了。 也不要再拒絕我的保護,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成熟了,有了能不讓你獨自去過這苦澀得不公平苦澀得難以下咽的人生了。 那純凈的目光是如此灼灼剔透,誠摯如初干凈無比的少年氣撲面而來,將人溫柔無微不至地包裹擁抱起來。 夏棉盯著他看了很久,久到恍若他渾身的污穢被滌蕩干凈,最后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拔抑皇窍肴ド⑸⑿?,一個人靜一靜而已,就送到這里吧?!?/br> 就送到這里吧,干凈的少年。 就送到這里吧,親愛的哥哥。 就送到這里吧,光芒萬丈的云上之燁。 就送到這里吧,優(yōu)雅剔透的云中之客。 就送到這里吧,你已經(jīng)送到夠遠了,你已經(jīng)送得夠久了。 不要再等我了,不要再為我墜入污泥,沾染塵埃。 你該光風霽月,你該不染纖塵,你該是陽春白雪,你該在高貴高雅的藝術(shù)殿堂里耀眼奪目,如夏日驕陽,似火似光似你是你。 不要再垂憐地上的一灘爛泥,它很晦氣它的厄運會傳染,請你不要再靠近半分。 談云燁喉間滯塞,每個細胞都像是被沼澤里的淤泥堵塞。他想挽留,他想陪伴,但是面對這樣脆弱到倔強強硬的夏棉卻說不出半個不字。 夏棉轉(zhuǎn)身出了那道門。 背影纖細單薄到似乎馬上就要折斷。 一陣陣強烈的心慌心悸在談云燁心中大簇大簇地炸裂開來。 不知為什么,這一別就是永遠的感覺鋪天蓋地地巨浪一般地襲來拍下。 談云燁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恐懼,他被那一陣高過一陣強烈剽悍的恐懼激得幾乎是顫抖著出聲追上去:“棉棉!” 幾乎是同時地,夏棉的背影和腳步一頓。 轉(zhuǎn)身跑回來,一頭撲進他的懷里,像一朵飛絮飄向一朵云。 談云燁感覺到胸前的衣襟迅速被大片大片地濡濕,花果味冰涼苦澀,激得人直忍不住渾身打顫。 他動了動抬手去捧那滿是淚痕的臉。 “別看?!?/br> 鼻音濃重帶著顫的聲音傳來,悶悶的,直悶得人口鼻窒息。他把頭緊緊地埋在談云燁懷里,不讓他看到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崩潰、絕望的乞求和呼救,不讓他看到痛苦不堪、恐懼至極的尖聲哀求。 那淚像北冰洋里的海水似的,滲透談云燁的皮膚,迅速灌入他的心臟、血管、毛孔、每一個細胞,冰涼得讓這位Alpha迅速紅了眼眶,密密麻麻的紅血絲爬了滿眼。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別和別人說噢。”夏棉伸出手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指,“拉鉤鉤?!?/br> 小孩子似的交換秘密時的天真語氣。 然而此情此景,這般脆弱的人,強裝強撐的孩子氣卻讓談云燁心揪得到了嗓子眼,張一張嘴,恐怕就會吐出來血淋淋的東西。 “從……十三歲開始,我被江渡橫一棍子挄暈過去之后,再醒來就能辨認出墨墨一個人的面龐眉眼了?!?/br> “其他人不知為什么,都變得一模一樣,像是從工廠同一個模子流水線里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齊刷刷盯著我的時候,很恐怖,像魑魅魍魎……我其實可害怕可害怕了。” “我連自己現(xiàn)在長什么模樣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長時間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瞧……像鬼像恐怖的人,他會爬出來抓住我掐我咬我吃了我……” 談云燁胸腔一窒,疼痛已經(jīng)不只是在他的心臟炸裂,更是沿著他的血管一寸寸蜿蜒蔓延,小尖針小錐子似的扎人,太陽xue的青筋突突突突突突地跳。 過往的種種細節(jié)突然在他眼前心間浮現(xiàn)。 原來他并不是沒注意那個在小巷子里出價想買他的Alpha的長相,原來是他們撞衫了夏棉根本辨不出。 原來那第一聲尾調(diào)總是輕輕上揚的一聲“談云燁?”是真實的不確定和疑惑。 原來這么多年夏棉一直被困在只有江雪墨的死角,孤孤零零,求助無望。 原來他從來不曾把夏棉從逼仄窒息的地方真正帶出來過。 夏棉輕輕在那片溫暖堅實的胸膛磨蹭,像受了傷的小奶貓尋求母親的撫慰一般,親昵、信賴又依戀。 談云燁的心跳一下一下?lián)粼谒亩ど?,說的全是:心疼,好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但是,你那天站在高高的領獎臺上,在鮮花錦簇、在萬眾矚目中,就那么對我說出那些話,然后干干凈凈地一笑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第一次看清楚你的模樣了?!?/br> “你的眼睛很好看,深邃迷人得像你讓我看的梵高的星空……天生得干凈含情,喜歡上你的人一定如飛蛾撲火,因為你真的光芒四射。” “你是除了墨墨以外,我真真正正看清楚的第一個人,盡管只有一瞬間,但你是第一個?!?/br> 不是俞驍,不是任何人。 不知為什么是你,又好像理所應當?shù)貞撌悄恪?/br> 干干凈凈、玲瓏剔透的光,似乎注定能將一切穿透,能將蒙在眼上和心上的一層層陳年厚厚的陰翳洗凈、蕩滌拂去。 “你是很好很好,很重要很重要的人?!?/br> 你給了我庇佑,也給了我最寶貝的江雪墨以庇佑。 但是你的愛我不配擁有,你想從我這里要的那種愛我此生無法回應、也不配回應。 注定要欠下了。 我能給的,只是在終結(jié)一切之前,拼命竭力榨取這么一些溫柔去回饋你一星半點,即便我已經(jīng)精疲力盡。 梅子醬你以后可以自己做了。 秋天的時候,可以摘下一串串金燦燦的桂花曬曬太陽曬干水分,然后沖調(diào)一杯桂花梅子露。 那一絲一縷的香氣在你的唇舌間蔓延開的時候, 都是我在感謝你、想念你的味道。 是夏棉,是棉棉在呼喚你的名字的味道。 談云燁緊緊地環(huán)抱住了他,guntang的眼淚居然就這么滴滴答答地落下。 香柏木的氣息和花果味再次細膩交融在一起,卻不再是火熱沸騰,冰涼得刺骨。 “好好替我照顧他,也好好照顧你自己?!?/br> 夏棉輕輕磨蹭他的面頰,將臉上的潮濕水漬全都擦拭在Alpha的衣襟上,利刃揮劍似的斬斷眉眼里所有的痛苦掙扎和哀求絕望。 他用力掙扎出那片被濡濕的干凈的懷抱,仰起臉來,橙紅淡金色的霞光落在他的臉上,落進那雙靈動又嫵媚的眼眸里,恍若初見時的剔透無瑕,明艷到有殺傷力。 他笑起來,閃閃發(fā)光,流光溢彩,抬起雙手食指按在談云燁的唇角兩側(cè),向上一提,勾起清雋的弧度。 “我只是想去散散心,暫時離開這片傷心之地,情傷嘛,需要時間治愈的。” “不用擔心,也不用惦念,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笑一笑”,夏棉收回手,微微偏頭俏皮地沖他眨了眨烏羽扇似的濃睫,還綴著小小的晨露。 談云燁的笑被他弄起那個弧度之后就僵在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 夏棉眨了眨眼又甜甜蜜蜜地仰臉沖他笑了笑,然后, 轉(zhuǎn)身向前走,沒有回頭,也沒有說再見,只是那么背對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不見了,親愛的少年。 不見了,云上之燁。 夏棉背對著黃昏時分絢爛瑰麗的萬丈霞光,沒有了笑容,沒有了眼淚。黑涔涔,黑黢黢的麻木冰冷和漠然面具一般緊緊牢牢地貼在了臉上,陰郁到讓人心悸讓人脊背發(fā)寒。 現(xiàn)在,只剩下一件事情等著他去完成了。 黑色的邁巴赫就停在街角。 林岑朗就靠在一棵大榕樹后,兩指夾著根煙,漫不經(jīng)心地時不時抽上一口,吞云吐霧。 看著慵懶閑散,陰鷙郁郁的邪氣卻從眼角眉梢濃郁地傾瀉出來。尤其是視線落在不遠處那個地方的時候,淡色的眼眸陰森得狠戾。 寒光從那雙眸子和漆黑的眉骨釘與黑曜石耳釘上,齊齊一閃而過。像是,殺意。 這種面對別人時的巧笑嫣然、燦如夏花的樣子讓他不爽。 這種甜膩膩地依偎在別人懷里的樣子讓他不爽。 這種對別人戀戀不舍依依不舍的眷戀讓他不爽。 轉(zhuǎn)身向這邊走來時收斂了所有的柔情蜜意、明媚甜軟,豎起一身冰冷黑暗的倒刺的變化,讓他不爽。 現(xiàn)在,他并不能像對郁時雯那樣,從這種陰暗壓抑的情緒中獲得快感,恣意享受。 盡管這是他曾經(jīng)最享受沉溺的惡趣味,最想看一朵艷光四射的花枯萎凋零,變成腥臭黢黑的沼澤里的一團污泥,尤其,這花,還是俞驍?shù)摹?/br> 現(xiàn)在,不爽,極其不爽。 控制不住想殘暴地蹂躪凌虐點什么,血腥地折磨報復點什么的沸騰叫囂的殺戮欲望。 沾著滿身柏木臭氣的花果味靠近了。 林岑朗拈著煙深深吸一口,在夏棉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吐出了一口滿是尼古丁的煙霧,濃烈囂張地撲了夏棉滿臉滿身。 嗆得人沒忍住咳了兩下。 這味道他已經(jīng)很多年不曾聞過了。如同厭惡酒一樣,厭惡痛恨這味道,憎惡到了骨子里。 俞驍當著他的面從不抽煙,總是散得干干凈凈還用薄荷橘子味的漱口水漱一漱才回來。俞驍也不允許任何人當著他的面抽煙。 談云燁更是從不抽煙。 林岑朗動了動手指,想把那根煙狠狠地在夏棉那消失收斂的酒窩里捻滅。給他燙下烙下一個永不消失的酒窩痕跡,哭的時候面無表情的時候也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是想掛星星嗎? 這就是他此時此刻想給夏棉掛上去的星星。 他表情晦暗不明陰氣森森地盯著夏棉看了一會兒,最終把煙頭扔下,抬腳狠狠地碾滅。就像是在碾碎什么人的……生命。 他看著夏棉退了兩步,冰冷嫌惡的神情。 又是很冷淡不屑地笑了笑,“叫你來看你哥,就跑這來發(fā)浪了?你倆也有一腿,俞驍知道么?不嫌你臟不嫌你惡心?” “sao夠了?那走吧,浪蕩賤貨?!?/br> 滿身變態(tài)的惡意,不加收斂。 夏棉強忍著那幾個字眼帶來的尖銳冰冷的刺痛,面無表情麻木不仁地跟著魔鬼走進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