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從大叔身上找到優(yōu)越感，我竟然自暴自棄地覺得讓自己成為人渣也不錯。也許這個就是京介那些欺凌者的想法吧。

    但是啊，我從頭到尾也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不敢反抗的弱者而已。

    像我這個年齡在上課的時間在外面晃來晃去，總是會招來路人奇怪的目光甚至詢問。時間久了，我就漸漸不再出門了，因為他們的眼神會讓我覺得我是異類。

    為了令自己沒有顯得奇怪，我每天特意算著同齡在人放學(xué)的時間又或者假日才敢嘗試走出門。我聽著音樂阻隔著世界的干擾，但我的拳頭一直在冒汗緊張到握得死死的。

    仍然在逃學(xué)的我在書店拿好了書轉(zhuǎn)身時，正好不小心撞到一個學(xué)弟。

    他下意識倒退兩步。這是一個戴著眼鏡又白晢秀氣的文靜少年，他穿著校服的樣子意外地瘦弱，他一直低著頭不停道歉看上去像書呆子。

    「對、對不起?！?/br>
    「沒關(guān)系?！刮铱戳怂砩细乙粯拥男７谎郏脱b作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

    他們這些學(xué)弟還在正常地上學(xué)啊，正常地在放學(xué)後去書店買考試題的訓(xùn)練簿。畢竟他們還在備戰(zhàn)上大學(xué)，仍然走著正常的人生軌道。像他這種乖乖牌學(xué)生，大概無法理解我這種在別人口中輕描淡寫地道:「只不過是因為被校園欺凌而逃課」的人。

    我莫名有一種自己是邊緣人的感覺。所有人都在前進(jìn)，只有自己毫無方向地停留。

    但是當(dāng)我若無其事地準(zhǔn)備去結(jié)帳時，對方忽然才好像鼓起勇氣地在我身後，開口小聲地對我說:「那個——請問您是佐藤學(xué)長嗎?」

    我的臉色幾乎是一沉，又不知道要怎麼辦，我竟然在外面被同校的人認(rèn)出來。

    「聽說您因為在學(xué)校遇到一些事，所以沒有再上學(xué)了。我、我曾有看過您在校外投稿過的作品，是非常優(yōu)秀出色的文章。您跟他們不一樣......」

    「我知道這樣很困難，但是請堅持下去......不要放棄您的人生......」

    他剛開始一鼓作氣地對我搭訕時，他的話語還勉強有些條理。但等他的膽氣弱下來時又漸漸開始語無倫次。「真的很對不起，我打擾到您了嗎?」

    也許是他也覺得他自己的舉動太莫名其妙，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謝謝?！?/br>
    我只能艱難地扯出笑容，臉上想要裝作一些也不在意。

    原本我以為這只是一次令人難堪的遭遇，但是我走出書店沒多久，就從其他店的玻璃櫥窗上看到他跟在我的背後。已經(jīng)習(xí)慣了斷絕社交的我?guī)缀跏窍胍罎?，我不知道他尾隨著我之後想要做甚麼，難道他是在想看看我在做甚麼。

    他們這些正常人眼中的好意和關(guān)心，只會令我忍不住想要大哭出來。

    明明......明明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走出家門，為甚麼又要遇到這種令人崩潰的事。我一些也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人知道我家的地址。

    就這樣在大街上走走停停了一會，在看到他這個少年被街邊的小混混攔路找碴時，我反而松了一口氣匆匆離開。

    不要再找我，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給我期望，我不需要任何東西。

    就乾脆讓我自己一個人安靜地腐爛而死吧。

    我低頭匆匆趕著路，只想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但沒想到我慌不擇路地離開，實際上只不過是轉(zhuǎn)了一個圈就又碰上他們了。結(jié)果我看到他像可憐的小貓般被推在小巷的墻上，連褲子也被扒下來，他書包里的東西散落在地上。

    但在場的人在看到他下面的巨根時都下意識愣住了。

    這個犯規(guī)的尺寸，尤其是出現(xiàn)在他這種哭唧唧又長得斯文的人身上顯得格外違和。

    有一張紙晃晃悠悠地飄到了我的腳前。

    趁著沒人注意，我蹲下來拾起地上的其中一張稿紙，看到屬於我曾經(jīng)充滿憧憬和希望所寫下的句子，被他的秀氣字跡認(rèn)真地抄寫到上面，似乎是句子摘錄之類的玩意。

    我的手背上起了雞皮疙瘩。

    難道這個就是傳說中的粉絲或跟蹤狂?感覺很可怕啊。

    它是我當(dāng)時曾經(jīng)參加文學(xué)比賽所寫的得勝作品。看著那些曾經(jīng)被我所相信甚至視之為信仰的句子，光是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就彷佛感受到連上面也散發(fā)著閃亮亮的神彩。

    它們每一個詞也流暢恰好到猶如渾然天成，令人心馳神往，已觸及文學(xué)領(lǐng)域的門檻。

    曾經(jīng)的我是多麼自豪，又是多麼意氣風(fēng)發(fā)，因為這是不知道第幾次被我的老師所當(dāng)眾表揚，這是我從小到大唯一值得夸贊的東西。

    他們會說你真是一個有天賦的孩子。

    但我甚至現(xiàn)在還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欲望，這個究竟是甚麼啊......

    配合著我現(xiàn)在那麼腐爛的人生，我覺得真的好惡心。怎麼還有人會信著那麼幼稚的東西，尤其是一想到它們被別人反覆琢磨學(xué)習(xí)，我就覺得全身也開始不舒服起來。

    「請......請還給我......」

    被揪起來的學(xué)弟他低著頭，像在囁嚅般這樣顫抖地小聲道。哪怕是他現(xiàn)在那麼沒尊嚴(yán)的樣子，他仍然是嘗試吐出屬於自己的話。

    「哈?」

    不良少年頭頭的表情卻是完全不在乎，他有些流里流氣地道:「錢呢?錢呢，你這個書呆子，你的書包里該不會真的只剩下書本吧?」

    「喂喂，發(fā)現(xiàn)了好東西，這個......該不會是告白書嗎?」

    「嘔——好惡心，這個年代竟然還用情書那麼老土，反正都只不過是想約炮而己。不會吧，竟然真的有人相信這種東西，他該不會剛剛從哪個山頭里冒出來的吧?」

    「打開它、打開它，直接把它公開貼在學(xué)校的公告欄里，看看哪個女孩子那麼倒楣！」

    「還給我——」

    「給我對高年級用敬稱啊小鬼！上次已經(jīng)叫了你帶錢過來，結(jié)果你不但陽奉陰違還偷偷繞路了，看來今天不教訓(xùn)一下你是不行的?！?/br>
    「唔哼、咳咳，還給我啊——」

    好想離開這里，我只想裝作看不見。

    我略微抓皺了手上的稿紙，上面所寫著的那些充滿理想的刺眼句子是多麼諷刺。因為這個孩子他被騙了，那個曾經(jīng)用那種無畏心境寫下了它們的人，實際上只是膽小鬼。

    「啊——我的手啊——趕緊給我扯開他！」

    我抬起頭來一望，那個學(xué)弟竟然發(fā)了狠低頭咬緊那個人的手臂。他選擇撲上去把那張信紙搶過來，把它塞到嘴里強行吞下去，哪怕他很快就被他們?nèi)蚰_踢也死不松口。

    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護(hù)信上的那個名字嗎?

    那個孩子......他是知道我其實就在附近吧，他明知道我可能正在袖手旁觀，但他寧可一個人被他們打得半死都不向我這個學(xué)長求助。

    我咬了咬牙，那種難堪羞恥感有些燒著我的臉，我的大腦卻是冷靜下來。

    我趁著他們還在拳打腳踢時，一腳踹到其中一個人的後背上。在對方轉(zhuǎn)身看到我的臉之前，我再揮拳朝他的臉砸上去。哪怕是被京介欺負(fù)時，我當(dāng)初也只是沉默地承受。

    「是誰啊——我的眼睛好痛！」

    「村田老大——」

    反正很快我又要被揍了吧，反正我已經(jīng)是沒用的廢物，反正我只不過是一個社會垃圾，我已經(jīng)是無法再回歸正常的家里蹲了，說不定我有一天就會從某個地方跳下來。

    所以在我死之前，至少再救下一個人吧。

    這樣想著的我冷靜地?fù)]拳出去，我并沒有任何憤怒，只有心存死志。我拉著那個學(xué)弟跑路了，他連忙拉起自己的褲子和書包，連散落在地上東西都顧不上去拾了。

    「你們在愣住干甚麼?趕緊給我追上去啊！」

    「學(xué)、長......」

    我這一生大概從來沒有跑得那麼快，我胸膛的心臟跳得怦怦直響，彷佛隨時直接從嗓子眼跳出來。我缺乏鍛鏈的手腳開始酸軟無力，我有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再逃跑下去了。

    果然不該逞英雄啊，明明我只要裝作沒看見就行了。

    我最後跑到賓館附近一帶，因為這里附近有極道在巡邏看場子。哪怕他們只不過是最底層的小嘍羅，但對於那些未成年的不良少年來說，他們已經(jīng)是社會人士了。

    我們躲在其中一間賓館里，他們似乎有些不敢每間都進(jìn)入尋找。

    畢竟有極道的人在外面看場子，對方身上還有一堆紋身。這些不良少年看上去甚至有些唯唯諾諾，但他們?nèi)匀粵]有打算放棄找我們，找到這里估計只是時間問題。

    「啊啦，請問兩位是需要房間嗎?」

    老板娘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但站她身後的兩個大漢可沒有那麼容易打發(fā)，她很明顯不會收留我們那種不付錢又帶來麻煩的人。

    在柜臺付了錢之後，我反而帶著學(xué)弟從賓館的後巷里走出來，因為我不信任他們。

    「趕緊走吧，你回去之後就盡快轉(zhuǎn)學(xué)?！?/br>
    我看著連眼鏡鏡片也隱約已經(jīng)碎掉的文靜學(xué)弟，有些冷漠地道:「不要再回來了，因為你下次不會有那麼好運，而且你為甚麼要抄錄我的文章?」

    「因為佐藤學(xué)長的身上閃閃發(fā)光?！?/br>
    學(xué)弟抬起頭來，他擦了擦自己通紅的眼睛，他對我道:「您是世上最厲害的人?！?/br>
    我聽到這種話之後，終於忍不住扶著小巷墻壁吐了出來。因為我過去和現(xiàn)在的認(rèn)知正在互相沖突和扭曲，我的大腦完全承受不到這種現(xiàn)實的荒謬和反差感。

    我轉(zhuǎn)身想離開卻被一只手拉回來。

    學(xué)弟的手指漸漸握緊了我的手臂，他低垂著頭低聲道:「請不要拋下我一人，雖然我不明白佐藤學(xué)長您身上發(fā)生了甚麼......但現(xiàn)在的我是跟您一樣?！?/br>
    「不一樣，你給我回去讀書啊，不要再纏著我了！」

    我立即推開了他的身體，他有些踉蹌地退後了兩步，他反而大聲起來道:

    「不、不要！」

    「在我最絕望甚至想要自殺的時候，是佐藤學(xué)長的文字救了我！」

    「您曾經(jīng)所寫下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當(dāng)我每次在被揍的時候都會很認(rèn)真默念出來，因為這是我所依賴而茍活的信念?！?/br>
    「光是看到您所寫下的文字，我就知道佐藤學(xué)長是一個內(nèi)心很溫柔的人?！?/br>
    「給我閉嘴啊——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終於忍不住叫他停下來。他對以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所說出來的每一句贊美，都反而只是刺穿了我現(xiàn)在所剩不多的自尊心。

    越是美好光鮮的東西，我就越是希望它能遠(yuǎn)離我這灘爛泥。

    因為我不想再承受別人失望的眼光，我不想別人看到落魄的我。我不想像一條敗犬般等待別人的閑言閑語和竊竊私語，我不想要來自任何人的嘲笑、施舍和憐憫。

    我的成績曾經(jīng)很優(yōu)秀又名列前茅，我的作文從小到大都屢次被老師表揚和提起。

    但我也同樣只是凡人啊。

    直到被京介打得支離破碎的尊嚴(yán)終於落地，令我才驚覺我自己所引以為傲的才華是多麼幼稚天真，大概這就是他摧毀我這種人會有的快感吧?

    我亦不想再去探究欺凌者的心理。

    校園欺凌并沒有奪走了我的寫作才能，只是令我的人生提前夭折了而已。

    作為一個人的我早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活下來的是一條失去尊嚴(yán)的狗。因為我從此再也不相信任何的信念，我亦再也沒有描述美好的能力，我只感受到恐懼猜疑和痛苦。

    我對世上的一切都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和不信任。

    他擦了擦淚流不止的眼睛之後，他拉下襯衫的袖口，露出他充滿了累累傷痕的瘦弱手臂。他手上既有被揍出來的瘀傷，有燙傷的疤痕，亦有十幾道用刀口割腕的痕跡。

    連我看到他身上的離譜傷勢也忍不住愣住了。

    他抬起頭來，零碎的發(fā)絲落在他帶著哀求痛苦的眼睛上，彷佛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他望著我的眼神有如在注視著自身所信仰的神明。

    「求求您，注視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