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苓,你是在哭么
笪苓一直是被當做集團繼承人來培養(yǎng)的。 他的雌父出生世家,是一家醫(yī)藥科學研究所的領導人,雄父是大名鼎鼎的恩施董事長。 強強聯合使恩施迅速壯大。 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笪苓收獲了數不清的艷羨目光,即便是學生都非富即貴的私立學校。 ——健全的家庭這一條,足夠人眼紅。 也許是為了種族繁衍,基因里遺留下的機制中,雄子對自己的孩子天然沒有特殊感情,故意犯錯搗蛋也好,事事優(yōu)秀也好,他們費盡心思也通常不會得到雄父更多的愛了。 笪苓這二十幾年來幾乎從未行差踏錯,可謂完美。 在他的成人禮上,他彈奏了一首鋼琴曲。 流暢的演奏,豐富的技巧,掌握分毫不差的情感。 這首曲目難度很高,他一直保持著精神的高度緊張,最后一個音落下,他腦子一片空白。 近似耳鳴的聲音徹響腦海,寧靜又喧囂,不知過了多久,他遲鈍的聽到自己的喘息聲,指尖慢慢guntang起來,燒的發(fā)痛發(fā)顫。 他的骨與皮,關節(jié),筋絡,胸腔,頭顱,不約而同激起痛感。 他僵硬的轉頭去看。 人群像糊滿混凝土的死墻。一張張人臉,一幅幅表情,他忽然身感如魚離水擱沙岸,呼也不暢,望也不得。 他的雌父雄父站在一起,微笑一如所有賓客。 一條條一枝枝粗壯藤蔓自體內生長,勒的他的心臟酸脹疼痛,窒息感不斷攀升。 笪苓倏地睜開眼,大口呼吸。 漆黑房間里,只有一盞昏黃的床頭燈靜靜亮著,身上落著一本展開的書。 墻上時鐘分針偏移,咔嗒一聲準確和時針并在一起。 24:00。 紊亂的呼吸聲在寧靜空間里漸漸平復,笪苓抬起手指摸上額頭,點點冷汗沾濕指尖。 “咕嚕咕?!?/br> 沸水滾起,笪苓有些失神的看著升起的白霧,銀白銀白,活像……誰的發(fā)絲。 別墅一層臨窗的地方,微微凸起一片像演奏臺一樣的地方,但上面空蕩蕩,地板反著淡淡光暈。 鬼使神差的,笪苓走向一層盡頭的一件房間。 這間屋子沒有別的東西,連窗簾也沒有,只有孤零零一架鋼琴。 月光下,男人一手插袋長身而立,掀開琴蓋,單手慢慢按下了幾個鍵。 蹦出的零星的幾個音在四面墻上打了個旋,回到笪苓耳中。 ——笪苓? ——是你?你怎么—— 笪苓閉上眼。 ——……欸,等等!別壓著我……你喝酒了? ——你的終端呢?別鬧了…… ——笪苓……你還好么?你是在哭么? 梭巡迷失成為常態(tài),人只有在某一刻,才被落地的充實感重重一擊。 笪苓坐在鋼琴凳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試音,練手。 他在腦海里搜索一些曲譜。 十指懸起,第一個音落下,鋼琴發(fā)出沉重的鳴響,流水般的樂聲悄然而至。 片刻后,他手指落下,高低音雜亂,“嗡——”的一聲轟響。 半頁也未奏全。 音樂是敏感的,奏樂者性情狀態(tài)無處遁。 可他滿懷心事。諱莫如深。 他心中有鬼,哪敢再彈? 利維西沒有雄父,雌父去世后他由雌父親哥哥幫扶長大,事實上雌父在世時也不怎么教養(yǎng)他,他總是去犯錯去賭并從中汲取經驗,然后怪物一樣野蠻生長,飛速壯大。 笪苓模板一樣的成長,他很少犯錯,而第一個大錯犯在十一二歲。 前十一年他堅信家庭的幸福,暗中享受他人的艷羨。 他因好奇,偶然打開了雌父的密碼收藏柜,可當認清里面的東西,他呆愣半晌。 他雌父的收藏柜,里面有他雄父用過的吸管、丟棄的扣子、幾天前摔碎的茶杯、一只錄音筆……甚至幾縷發(fā)絲都被精心用緞帶系好。 他想起今早雌父出門前還向雄父討了個吻別,笑的甜蜜又日常,小笪苓不禁打了個哆嗦。 晚間,他小心翼翼走到雌父雄父的臥室門。 透過縫隙,他雄父坐在床邊緩緩梳理頭發(fā),屋子里已經熄了燈,窗簾拉了一半,雌父正關閉終端要摘下眼鏡,光屏的光也消失后,他的雌父完全湮沒在黑暗里。 笪苓喉間滑動,握緊了門把手。 “怎么了,笪苓?” 離靳發(fā)現了他,微笑著問。 光從縫隙里透進,落在離靳身上,笪苓望著雄父的面龐,一瞬間他腦海里劃過許多次這樣的微笑。 肌rou走勢,唇角弧度,一模一樣,如設定好的程序。 他打了個寒顫,后退兩步,在離靳起身之前倉惶逃走。 許多事,只要撕開一個小口,內里的東西就再也藏不住,每處細節(jié)都是線索。 三天后,返回學校上學的笪苓剛走進教學樓,一個朋友湊上來,說真羨慕他雌父雄父都來送他上學。 朋友說著說著疑惑的看著笪苓越來越陰沉的臉,黑沉沉的瞳孔一絲光亮也無,接著,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都是被捧著長大的小公子哥,那個朋友莫名其妙挨了揍,也不甘示弱,兩人就這么扭打在一起。 后來他的雌父來了,從辦公室出來后,他皺眉打量著笪苓,沾灰褶皺的制服,臉頰還有一塊青紫,其他地方被衣服遮著也看不見了。 “別告訴你雄父?!?/br> “我有教過你在學校打架?以前你不是一直做的很好么?” 他通知助理過來過來后撂下通訊,拉過笪苓的手,上面有不少傷口,疼的他一僵,男人也許沒發(fā)現或者發(fā)現了也不在意,繼續(xù)嚴肅的重復。 “記住了么,不能告訴雄父。” 笪苓默默點頭。 也許是不相信十二三的小孩子,男人干脆讓助理帶他去郊區(qū)的一處醫(yī)院,那附近有他的房產,等傷好了才接回來。 一個有著病態(tài)占有欲的神經病雌父,一個情感無能的雄父,一個被當做牽掛捆綁愛人的工具。 卻組成了一個看起來無比幸福的家庭。 荒謬感和虛無感不由分說的洗刷笪苓的人生。 現在他們都消失了。 笪苓的新課,教會他原來如釋重負和心如刀絞會一起出現。 昨晚,他應酬后趕走了司機,無知無覺地走著走著,再抬頭,路的盡頭就是南赦的房子。 周圍或濃或淡的霧浸泡著,像塞了一團絮,沒有一丁點聲音。 然后,南赦從另一段走出來了。 其實見到南赦的第一面開始,難以言說的感覺就涌上他心頭。 喉間會泛起煙也壓不住的癢,仿佛那種細小的癢,零落在血液里,骨骼的縫隙里,幼蟲一樣慢慢爬滿心臟。 當時他忍痛時額間的汗珠,微顫的唇,無助,害怕,渴望救助,沛盈的情緒注滿雙眼,昭示著他的鮮活。 也許被激起的不止保護欲,還有他不恥難以面對的心理秘辛。 那樣無比動人。 再多的華服珠寶也無法企及的動人。 “笪苓?” 雄蟲邊走進邊開口問,微揚的眉頭顯露他的困惑。 “是你?你怎么——” 這句話沒說完,笪苓發(fā)現自己已經把頭搭在對方肩頭,他垂下黑沉沉的眸,慢慢的念。 “晚上好,南赦?!?/br> “……欸,等等!別壓著我……你喝酒了?” 恰巧他敏感,體貼,矜貴又優(yōu)雅,他對愛侶的幻想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形狀。 “你的終端呢?別鬧了……” 酒精在發(fā)作,濃霧似乎順著肌理游進了rou體,進而淹沒腦袋。 聲音變得很縹緲,笪苓不滿的要得到實體——他抱住了南赦,如此脆弱又赤誠。 聲音有些抖。“笨蛋。” 玘宬。 瘋子一樣的家伙,明搶暗劫也要得到想要的。 難熬嗎?失語的幫兇者。 心像被揉進一把碎玻璃,柔軟跳動的rou,盡是一突一突無可壓抑的痛,接著他聯想到南赦與玘宬的以后,心便惶惶然下墜。 他抱的更緊了。 “笪苓……你還好么?”他本以為南赦會推開,但懷里的人猶豫著問“你是在哭么?” 南赦甚至回抱了一點。 那雙手輕輕拍在后背,鴻毛一般輕。 酒精,與他來說到底是誘引原形,還是催發(fā)欲望掩蓋本質,笪苓已經思考不清,當南赦的手指觸摸他的后背,他只知道 ——心尖的那塊玻璃被重重往下按,這一刻,宣告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