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假醉
“今天會下雪嗎?”從凌天天男朋友的車后座下來后,謝引棠望著深色的天空輕聲道。 江邊的風比別處要大,謝引棠裹得嚴嚴實實的站在風里,手指凍得有些發(fā)麻。他看了看身后掛滿了霓虹燈的酒吧一條街,熱鬧的程度是去年停了電黑漆漆的苗慧路完全比不了的。他從沒喝過酒,不知道味道會不會比蜂蜜柚子茶要好。 程修延今晚只穿了件加厚的棒球外套,拉鏈拉了半截,刻意把里面T恤的字母印花露出來,謝引棠看他一眼都覺得牙齒打顫。聽謝引棠這么問他也抬頭看了一眼夜空,“應(yīng)該不會吧,這邊很少下雪的?!?/br> 四個人一起進了程修延說的那家酒吧,大門隔音好,進了室內(nèi)謝引棠差點被震耳欲聾的立體環(huán)繞音效沖得一個踉蹌。凌天天笑著拔高了音量貼近他的耳朵,“很嗨吧!待會兒去蹦一蹦,渾身就熱乎啦!” 酒吧經(jīng)理看謝引棠是生面孔本想讓他出示一下身份證,又看到站在一旁的凌天天和她身邊的男人,少東家女朋友帶來的人,自是不用攔著的。經(jīng)理領(lǐng)著他們到遠離吧臺的二層卡座坐好,給謝引棠遞上了菜單。 “烏龍茶還是牛奶?聽程修延說你還沒成年?念書這么早呀。”凌天天隨意翻了翻,打算先給謝引棠安排好。 男孩四下打量一陣,頂上的七彩旋轉(zhuǎn)燈被調(diào)低了轉(zhuǎn)速,他們這處位置大多數(shù)時候都藏在陰影里,不易被旁人看到。聽到凌天天的話,他歪了歪頭問道,“不能喝酒嗎?我還差幾天就十八歲了。” “第一次喝的話還是點低度的吧,不然后勁強你晚上會不舒服?!绷杼焯斓哪信笥阉刮牡驼{(diào),看起來不像會出入這種吵鬧場合的人,謝引棠是在車上的時候聽程修延介紹才知道這間酒吧是對方家的產(chǎn)業(yè)。男人溫和地笑了笑,給謝引棠點了一杯度數(shù)最低的薄荷青檸。 “你不是怕冷嗎?這兒的調(diào)酒都加滿了冰,你待會兒舔一口就算了?!背绦扪哟蛉さ?。 凌天天倒是很熟悉這里的樣子,飛快地點好了飲品就拽著男朋友下樓進了舞池。聚光燈不停地晃過舞池中緊貼著的人群的頭頂,沒一會兒謝引棠便看不見他們了。 他靠在二樓的鐵欄桿旁,透過縫隙無精打采地掃視樓下。吧臺的吊桿上掛著圣誕結(jié)和彩帶,一樓的卡座間也點綴著零星的迷你圣誕樹,每個侍應(yīng)生和酒保都戴著一頂圣誕帽。擁擠的酒吧被熱情喧鬧的顧客填得滿滿當當?shù)?,可是謝引棠太過安靜,和此處格格不入。 “喂,你怎么老是悶悶不樂的?有人欠你五百萬嗎?”程修延靠近了些,撐著下巴看向他。 謝引棠拿起杯子吸了一口薄荷酒,冰涼的液體甫一入喉便凍得他皺起了臉。掛滿水霧的杯壁比他的手指還要冷,少年側(cè)過頭和程修延對視,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被壁燈映得有些朦朧,“對不起,其實……今晚會過來,是因為我想確認一件事?!?/br> 他沒有兜圈子,直接就告訴了對方自己的目的,“我在找人,你知道的?!背绦扪影察o地聽著沒有打斷,謝引棠垂下了眼睫不再去看那道有些灼人的視線,從衣領(lǐng)下勾出了那根被他重新系好的紅繩,“謝謝你……幫我撿回這個。這個墜子是我想找的那個人送我的,他以前說,只要我喜歡,以后再送更好的給我。可是他走了?!?/br>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走,我來找他,也只是想要一個答案?!敝x引棠輕輕呼出一口氣,牽起一絲無奈的淺笑,“你上次問我,我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叔叔。不是的,他是我喜歡的人。只是他年紀太大了,所以大概覺得配不上我就跑了吧?!?/br> 謝引棠沒有避諱給程修延坦白,男孩對他有好感他能感覺到,可沒有解決好自己的事,他也不想吊著對方。他沒有說段照松是他的男朋友或者愛人,兩情相悅才稱得上戀愛,段照松從來沒說過喜歡他,那便算不上吧。 他搖了搖頭,又自嘲地笑笑,“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自從那天見到他以后最近我老是能看到他在我眼前晃悠,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緣分。或者說,有一些人為的因素也說不定。所以……我有一個猜測,想在今晚驗證一下?!?/br> 少年的眼中水波流轉(zhuǎn),幽暗的卡座里七彩壁燈偶爾投射過來,照得謝引棠的笑容若隱若現(xiàn)。周遭吵鬧的音樂程修延仿佛都聽不見了,他第一次聽謝引棠說了這么多話,也是第一次看見男孩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原來說起喜歡的人,謝引棠會笑得這么好看,連眼底都閃爍著光??吹侥且荒髅牡男θ?,程修延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小冰塊,明明是個小太陽,只是自己在離他最遠的冥王星軌道。 “你猜他會來這里找你?”程修延問。 謝引棠點點頭,“我在等。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而已?!闭f著他又朝一樓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他便收回了目光。 程修延聽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大學之前的往事,聽謝引棠描述發(fā)生在春天的那一段忘年之戀。他悶不吭聲,自虐一般單方面把自己代入了那個陌生男人的角色,少年的一字一句都是關(guān)于男人的好,也許那人真的很好,不然謝引棠又怎么會記得這么深。 凌天天上樓時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針織背心,大衣搭在胳膊上。她跳得很盡興,額角覆著一層薄汗?;氐阶槐憧吹降艿芎退陌祽賹ο髢扇酥g的氣氛有些古怪,她灌了一口雞尾酒問他們怎么不下去玩一玩。 謝引棠沒說話,程修延看她一眼便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男朋友呢?” “他被酒吧經(jīng)理叫走啦,說外面來了個怪人要推銷什么純凈水的。你說這大過節(jié)的晚上哪個老板會談生意啊,那人還不依不饒偏要進來,喊他進來消費還不肯,這會兒估計被轟走了吧?!绷杼焯煊冒驼平o自己扇著風,不太在意地吐著槽。 程修延聞聲便側(cè)目看向謝引棠,身邊的人在聽到j(luò)iejie這么說時果然猛地低頭朝樓下看去,連胳膊都還在微微發(fā)抖。只是他們這里在拐角,看不到酒吧的大門。 謝引棠到底還是不夠冷靜,沒看到段照松他便焦躁地想下樓去撞一個真相。去他的巧合,哪有這種巧合,明明就是一直跟著自己看著自己。他非要下去,抓對方個現(xiàn)行不可。 “哎哎,你別急,先等一會兒?!背绦扪幼ё×酥x引棠,“我有辦法,聽我的?!?/br> * 段照松跟余彬說想來江邊的酒吧一條街拓展市場,打了宣傳單往面包車里塞了幾箱水就出發(fā)了。老板在他身后勸他周一白天再去,他也不聽。謝引棠去了不太單純的娛樂場所,他放心不下。 中午的小吃街上人有些多,他站得遠,謝引棠同學說的話便聽得不太清楚。段照松想了個笨辦法,提前來這里守株待兔。他把車停在江邊,搖下車窗一邊吹著寒冷的江風一邊等著謝引棠。直到月亮爬過江面,他才看到裹成一團從車里下來的男孩。 霓虹燈讓人眼花繚亂,段照松在寫著四個火紅色英文字母的酒吧門口焦慮地徘徊,謝引棠才進去了半個小時,他卻仿佛覺得已經(jīng)過了一夜。 思想保守的男人從未踏足過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他看著大門打開又合上,妖冶的燈光不斷從門縫里透出來,夜半消遣的人們在吧臺后的舞池里貼身嬉鬧,好似被妖魔附體一般。 謝引棠也會那樣嗎?就算他不愿意,帶他進去的那幾個人會不會逼著他,誘惑他…… 段照松心亂如麻,終于按耐不住推門走了進去。他茫然四顧到處尋覓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可是除了刺耳的音樂和來往的侍應(yīng)生以外他什么也聽不見誰也看不到。他拽住一個人打聽,別人便像看傻子似的甩開他的手。 借著推廣業(yè)務(wù)的由頭找來了老板,可不等他問出謝引棠的名字便被面前那個西裝革履的年輕后生叫人趕了出去。段照松只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臉,謝引棠就是從這人的私家車上下來的。 關(guān)心則亂,也許他該以客人的身份進去。點一杯酒,再慢慢尋找謝引棠才對。 段照松急忙把宣傳單和兩瓶純凈水放回了車里,剛轉(zhuǎn)身想要回到酒吧,便看到剛才一起從私家車里下來的高個男孩拉著跌跌撞撞的謝引棠出了大門。他的孩子把臉埋在那個男同學的懷里,步履虛浮,似乎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 二人朝著江邊護欄的方向走,段照松捏緊了拳頭咬牙跟上。他不自覺地想起去年謝引棠在生日的那天,也是這般毫無防備,喝下了那個臭小子遞來的春藥。 老是學不乖,老是讓他擔心…… “他跟著在嗎?”謝引棠的手被程修延握著,男孩還摟著他的肩,他不自在地想扭動一下身子,反而被抱得更緊。 程修延在他耳邊輕聲道,“跟著呢,你別亂動,小心被看出來?!?/br> 從背后看起來,二人就像是一對黏糊糊的小情侶,緊貼著的身體四周環(huán)繞著曖昧的氣氛,是旁人無法插足的。 江邊已經(jīng)架好了煙花,只等十點一到便有人過來點燃引線。程修延帶著謝引棠找了一處人少的護欄,他仍舊把男孩虛虛地攏在懷里,低頭在對方的鬢邊教他怎樣裝醉才像樣。也許這是他從今往后離謝引棠最近的一刻了,程修延余光留意著十幾米開外的男人,暫時沒有輕舉妄動,他想再多抱一會兒身前這個人。 少年的身上有被程修延灑上的雛菊威士忌的余香,謝引棠只喝了一口最淡的薄荷草,如果身上不帶點酒味便會被立刻拆穿。他聽著程修延的指導,背靠著對方的胸膛東倒西歪地亂動,心里想的卻是段照松在后面看到了會不會吃醋,會不會生氣。 “謝引棠。”程修延忽然摟著他的腰把他轉(zhuǎn)過來,面對面抱在懷里,牽起他的左手十指緊扣。男生背對著掛滿繁星的夜空,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眼中是令人不敢直視的認真。謝引棠一時忘了動作,呆呆地看著那雙眼睛。 “如果他不過來,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追你的機會?”程修延問。 “什……” “噓,十秒就好?!?/br> 程修延轉(zhuǎn)身把謝引棠藏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低下頭輕輕用唇貼了貼男孩的眉心,不到一秒便撤開了。可他仍未直起身子,從背影看來就像是在同謝引棠接吻一般。 二人都沒有數(shù)到十秒,身后凌亂的腳步片刻便至跟前。程修延雖然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仍被頸后襲來的大力撕扯拽得一個趔趄。他心甘情愿地松開了謝引棠的手,后撤幾步站穩(wěn)身子,整理出一副驚怒的神情,看著將他取而代之把少年牢牢摟在懷里的男人。 “我靠,你誰啊,瘋了吧你!”程修延皺著眉頭想要上去和段照松動手。 “你躲開,別碰他!”段照松右手護在謝引棠的身前,是一個防御的姿態(tài)。男孩歪在他的懷里,雙腿還打著擺子。 “關(guān)你屁事,你哪位?。俊备邆€男孩囂張地把手揣進褲兜,雖然只比段照松矮半個頭卻絲毫不怵這個橫眉怒目的長輩。 “我是他爸!你離我兒子遠點兒!”段照松以為謝引棠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霸俑铱窟^來我對你不客氣?!?/br> 拳頭捏得咔咔作響,段照松剛才看到這個小混球緊緊抱著謝引棠的時候便怒火中燒,只想立刻把這個臭小子打跑,不許欺負他的寶貝。 “呃……叔叔好,謝叔叔,我是小棠的同學,我們今天約好出來玩的。叔叔您別生氣,我剛剛說錯話了,對不起對不起……”男生一秒變臉,對著段照松慌里慌張地賠不是。 “你住口!”他怎么可以叫小棠叫得這么親熱,還灌人喝那么多的酒。 程修延耷拉著眉毛雙手合十開始賣乖,一副見老丈人的樣子,“叔叔,您別生我氣,我真是他同學,我們今天幾個好朋友一起出來的,真的,就來看看煙花過圣誕節(jié),沒想到您也在這兒啊,真巧啊,哈,哈哈哈……” 謝引棠被程修延逗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也不再裝醉了,直起身子從段照松的懷里掙脫。他看向程修延,嘴角的笑意還未收起,“你回去吧,程修延,謝謝你?!?/br> 看著謝引棠眼中驕傲的神色程修延便不再東拉西扯,他挑眉對謝引棠比了個拇指,又朝段照松點了點頭就退后兩步轉(zhuǎn)身往酒吧走去。煙花在他背后的天空中炸開,今晚終于有人如愿以償。 “喂,你什么意思?你是我誰?不帶你這么占人便宜的吧,段照松?!敝x引棠看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男人,逼近一步把對方圈在了自己和護欄之間。 段照松低頭看著謝引棠的雙眼,少年眼中有夜空中的星星,有過了十五卻依舊明亮的弦月,有無數(shù)絢爛繽紛的煙花,還有他。謝引棠一看到他,圓圓的小鹿眼便會彎成可愛的月牙,盛滿了歡喜。 他像個木頭似的杵著,嘴笨得一句話也不會說,支支吾吾地打著磕巴。他的寶貝就站在他的身前,環(huán)著他的腰,等他一句話。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剛才不是還振振有詞,兇巴巴地吼我同學?現(xiàn)在成結(jié)巴了?你說啊,我是你的誰?” 段照松心下微顫,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輕撫謝引棠的臉頰。以往軟乎乎的小臉現(xiàn)在瘦得厲害,他的孩子受苦了,都是他不好,讓人傷心難過。他猶豫著把人攬進懷里,一遍遍順著謝引棠柔軟的發(fā)尾,輕聲在對方的頭頂不停地道歉。闊別數(shù)月,他做夢都想像這樣抱著他的寶貝。 “你個大混蛋,還敢說是我爸。有你這樣的爸爸嗎?哪個爸爸會把兒子給扔了一個人跑到千里之外的,我看就算我是你兒子,怕也只是你撿來的?!敝x引棠把臉埋在段照松的肩窩,對方身上的溫暖驅(qū)走了束縛他一整晚的嚴寒。 感受著環(huán)著自己的雙臂越收越緊,帶著他最熟悉的那份珍惜與愛護,謝引棠踮起腳尖仰起頭,湊近了段照松的唇角,吻了吻對方右臉頰的酒窩,這一次男人終于不再推開他了。 “你說我是你兒子,那你還要走嗎?”謝引棠的眼中水光氤氳,用曾經(jīng)最容易讓段照松妥協(xié)的語氣喚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