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黏性別離
因為長期缺乏睡眠,又和白河景做了,陳銳沉沉地睡到大年初一的中午十二點,他慵懶地睜開眼睛,房間昏暗,明亮的陽光在窗簾上方形成一個發(fā)光的三角形,床鋪暖而軟。陳銳伸了個懶腰,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身在哪里。床腳有啪啪啪啪按手柄的聲音。陳銳撐起上身看了一眼,白河景坐在地上,對面的顯示屏是第一視角,一雙手握著槍,在破舊的房間里尋找可以射擊的目標(biāo)。 昨晚發(fā)生的事慢慢回到他腦海里,陳銳倒回床上,不自覺地咬著手指,被褥的味道像殘留的擁抱。然而床鋪的吱格聲驚動了白河景,他回頭一看,摘下耳機(jī)。 “你醒了。”他招呼。 陳銳沒法再裝睡覺,再次坐起,不知所措地垂下頭。白河景暫停游戲,放下手柄,起身給陳銳找衣服,看陳銳迷迷糊糊找不到袖子,又幫他拎著衣袖,狗腿地說:“之前三嬸來叫我一次,吃早飯,我沒去。想等你一起去?!?/br> 他殷勤得讓陳銳忍不住笑了。笑容嬌憨得讓白河景情不自禁地吻了陳銳的額頭。陳銳臉紅撲撲的。白河景彈一彈陳銳頭頂翹起的頭發(fā),說:“哥,你有一個呆毛?!?/br> 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人永遠(yuǎn)回不到從前。如果沒有親戚在樓下等著就好了。如果整個寒假只剩下他們兩個就好了。他還有好多沒能在陳銳身上實踐的把戲??上龐?、老娘、朱春月輪番來請,好像晚一分鐘,他們就會死在房間里。兩人下樓,贏得了一些稀稀拉拉的倒彩。他們是整棟房子里睡得最早、起得最晚的。大姑父和朱春月都穿好了外衣,和白家人先聊著,就等陳銳吃完飯一同回去。 大姑父像一塊沉甸甸的壓艙石。陳銳瞬間清醒,恨不得飯也不吃,立刻就走。白夫人端上早餐,他只撿著剩餃子吃了幾個,急忙放下筷子。白河景的粥剛剛喝到一半,大姑父一家四口已經(jīng)走到門口,開始換鞋了。 此刻白河景萬萬舍不得陳銳離開,恨不得眼睛里伸出幾只手,八爪魚一樣將陳銳纏住??吹桨缀泳暗囊酪啦簧幔准疑舷露汲鲅酝炝?,但大姑父鐵了心,一定要帶陳銳回去。外面還冷,不能穿白河景送的開司米大衣,陳銳重新穿上來時的羽絨服,仿佛十二點時鐘敲響,公主變回原來的灰姑娘。四人站在門口告辭,朱春月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拈著陳銳的衣袖,似有意似無意地說:“哎呦,一口一個沒過門的媳婦兒,就給這么一套衣服?也是,好日子在后面呢?!?/br> 白河景沒太聽明白,白家人不太清楚她在說什么,但是都明白她賊心不死,想趁機(jī)惡心他們一下。白先生笑一笑,不和她一般見識,也不去嘲諷。四個人離開了,沒有小孩兒的哭鬧聲,也沒有陳銳,仿佛正月都隨著他的離開而結(jié)束了。白河景望著眼前的早飯。電視里重復(fù)播放著春晚,歡樂的笑聲是昨晚的遺跡。白先生坐在飄窗附近,和白三叔一同沏茶。白河景放下筷子,走過去,坐在他們旁邊的矮凳上,問:“爸,陳銳到底能不能回來?” 白先生抬起頭,茶水和玻璃的光反射在白河景粼粼生光的眼睛里。從來沒見過兒子這么猴急,他心里隱隱起了一股警惕?!霸趺?,你和陳銳關(guān)系這么好啊。他剛走,你就惦記著再見到他?” 白河景不自覺地抿一抿嘴。從兒子的眼神里,白先生看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 又是早戀,肯定又是早戀。這個風(fēng)流的毛病算是沒法管了。白先生嘆口氣,懶得再拆穿兒子的把戲,提起茶壺,往白三叔的茶杯里注水,淡淡地問:“這要看陳銳有沒有地方去。除了你,他還有沒有別的朋友?” 白三叔聞言,從茶杯的水汽上窺視著白河景。一瞬間,白河景明白了。小小的真相讓他想笑。白先生大概以為自己洞若觀火,但老一輩的人,思維在慣性中變得死板。好像白河景永遠(yuǎn)闖早戀的禍,也只會闖早戀的禍。倒也不能說白先生聯(lián)想得不對,只是這次,他弄錯了白河景早戀的人。 這也提醒了他。如果不趁現(xiàn)在轉(zhuǎn)移白先生的注意力,或許老爸真的會順藤摸瓜,找到他喜歡的人。“有吧?!彼室獠蛔匀坏卣f,“怎么了?” 白先生發(fā)出“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嘆息?!澳械呐?。” 白河景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豎起眼睛?!澳愀陕锕芩笥咽悄羞€是女。他朋友是男是女和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 白先生和白三叔相對搖頭。白河景不悅地瞪著他們。白三叔捧起茶杯,尖著嘴吹氣。白先生說:“那個女的朋友,經(jīng)常來找陳銳嗎?” 白河景擺出一副被識破后自暴自棄的神情。“她……她不怎么找。就是在學(xué)校經(jīng)常找我哥說話。她是高二的,好像有不少事想找我哥幫忙?!?/br> 白先生嘆息。“河景啊,你就和陳銳好好學(xué)習(xí),別的事你不用管。等你長大了,有都是好看的小姑娘。你何必現(xiàn)在著急呢?女人最現(xiàn)實。你以后什么都好,還能找不到好對象嗎?” 白河景朝白夫人瞧了一眼,低聲問:“我媽也現(xiàn)實嗎?” “仔細(xì)你的皮?!卑追蛉说穆曇暨b遙傳來。白河景伸一伸舌頭,更加壓低聲音:“那我哥能回來嗎?” “不清楚?!?/br> 這次回答的是白三叔。他伸手摸摸侄子的頭,溫和地說:“陳銳終究不是咱們自己家人。我們只能給他一個建議,不能強(qiáng)迫他?!?/br> —————————————————————————————— 正月里,白家和大姑父沒有再次偶遇。他們走了不少親戚,但大姑父沒有再拜訪白家,也沒有拜訪別的親戚。白河景見到了許多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同齡人。但他們都不是陳銳。他遲鈍而清晰地意識到,陳銳是非常罕見的。甚至可以說,全省上下找不到第二個。開學(xué)后,高三的時間安排和高一高二完全不同,大約是他沒實現(xiàn)賭約的緣故,教導(dǎo)主任也不允許他在高三的走廊里上晚自習(xí)。 一個多月沒有見到陳銳,表白墻上也沒有迷妹更新,好像陳銳憑空消失了。白河景在孤零零的四層小樓里呆不住,向白三叔要了大姑父的地址,在周日的早上搭乘了109路公交車。 他可以打車,但他好奇陳銳每天見過的風(fēng)景。公車從商業(yè)街的繁華晃到了漫長的區(qū)際快速路??焖俾芬宦范紱]有設(shè)立公交車停靠的車站。白河景坐在最后一排,像電視劇里的男生一樣,朝公交車窗外張望著,道路兩側(cè)的荒地上滿是融化得坑坑洼洼的雪,樹是黑色干枯的,無數(shù)細(xì)密的樹枝伸向蒼白的天空。路的盡頭漸漸出現(xiàn)了層層嶄新的高樓,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城市。是正在開發(fā)的大學(xué)城兼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區(qū),還沒完成建設(shè),尚未投入使用。大姑父的小區(qū)叫玫瑰溪谷,公交車司機(jī)說他應(yīng)該在倒數(shù)第二站下車。 在車上晃悠了一個小時零十五分鐘,下車又步行了二十分鐘,白河景凍得直搓手,終于找到了玫瑰溪谷。這小區(qū)只建設(shè)了一半。冬天停了工,數(shù)個建設(shè)到一半的樓矗在新樓后面,滿地建筑垃圾,不像新蓋好的房子,倒像剛剛交火的戰(zhàn)場。小區(qū)里回蕩著電鉆裝修的聲音。白河景忽然后悔,應(yīng)該打個電話問問再過來。說不定大姑父全家都出去串門了呢。 來都來了,只能找找看。白河景抬著頭,一棟一棟地找過去,越找越是意興闌珊,樓牌掛得不全,S10號樓仿佛不見蹤影。他正茫無目的地旋轉(zhuǎn),一個穿黑棉襖的人拎著一個巨大的垃圾袋,從第二棟樓的三單元走出來。 白河景一喜,朝那人跑去,一邊出聲招呼。那人抬頭,推掉帽子。陳銳呆呆地看著他,好像白河景是最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白河景如釋重負(fù)地笑了,陳銳卻沒笑,低下頭,走向垃圾桶,把大垃圾袋費力地塞進(jìn)垃圾桶里。白河景上去幫忙,朝垃圾桶里用力塞著垃圾,說:“哥,好久沒見,你不想我嗎?” 陳銳朝他曖昧地彎曲嘴角,重新戴上帽子。白河景又問:“家里有人嗎?!?/br> 陳銳做了個抱孩子搖晃的手勢。白河景猜:“朱春月?” 陳銳點頭。 “大姑父呢?” 陳銳搖頭。 白河景對朱春月興趣不大。既然大姑父不在,他就不想上去了。陳銳扔完垃圾就想回去,白河景急忙跟上,眼看陳銳要按電梯,急忙伸手,陳銳差點按在他掌心里。白河景順勢抓住他的手指,說:“哥,能在樓下和我聊聊天嗎?” 陳銳始終沒有抬頭看他。白河景牽著他的手指,為了不影響其他人出入,走到外面整棟樓共享的狹窄前廳里。細(xì)長的窗臺上沒有裝飾。瓷磚地上還鋪著避免施工弄臟地面的塑料紙。白河景從窗戶里打量荒蕪的小區(qū),說:“哥,你看見我怎么不高興。我想你了,我都好多天沒有看到你了?!?/br> 陳銳不出聲,低著頭,用腳尖反復(fù)擦著地上的塑料紙。白河景埋怨:“哥,你怎么不說點什么??匆娢襾砹?,至少笑一笑吧?!?/br> 陳銳垂著眼睛。從黑棉襖領(lǐng)子里露出一點白色的校服領(lǐng)子。白河景伸手捻一下校服領(lǐng)子,問:”怎么沒穿我給你的毛衣?衣服呢?“ 陳銳終于抬起另一只手,全校女生欽羨的手指邊緣滿是倒刺,黑棉襖上滿是臟兮兮的痕跡。他在墻上寫「她不讓穿」。 這答案不意外,白河景不懂朱春月的敵意為什么那么大。他恨恨地說:“又是朱春月多管閑事。哥,我爸找過你嗎?讓你重新回來住嗎?” 陳銳心事重重地低下頭。白河景催促:“他說了吧。哥,他怎么說的,你也說給我聽?!?/br> 陳銳搖搖頭。 白河景漸漸失去耐心,說:“哥,你不是因為這件事和我賭氣吧。不是我不想見你,是狗日的教導(dǎo)主任,一看見我往你班級走,他就攆我。其他時候我也沒法去找你。課間就10分鐘,我們也拖堂,你們也拖堂。高三和高一高二又不在一起吃飯,晚自習(xí)時間也是錯開的。我找不到你啊。你答應(yīng)過吧,和我在一起。還是說,你反悔了?” 陳銳仍然低著頭不言語。白河景喪氣地向后靠在墻上。和一個啞巴戀愛真是太難了。只要他不寫字,就不能從他身上搖出任何一句信息。在他的經(jīng)驗里,這種冷處理一般意味著要分手。他抬起頭,想給自己說幾句撐場面的話,看到陳銳疲倦的眼睛,好幾天沒洗的頭發(fā),豪言壯語一句都說不出來。 “你吃飯了嗎?” 陳銳一怔,搖搖頭。白河景勉強(qiáng)起身,說:“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我請你。你可別說你不餓不想吃,就當(dāng)陪我。這一早上到現(xiàn)在,我連口熱水都沒喝?!?/br> 陳銳朝樓上看了一眼,指了指。白河景也朝樓上看了一眼,問:“誰在樓上,朱春月?不是吧,她還管你吃飯???” 陳銳難堪地抿著嘴。白河景猶豫著要不要去和朱春月打個招呼。他真不想和朱春月朝面,首先,兩個人根本不熟;其次,朱春月看他的眼神總是自以為成熟有魅力,帶點若有若無撩他的意思。她看陳銳的眼神更讓他不舒服。那絕對不是繼母看繼子的眼神。 她沒明說,白河景也不方便和她發(fā)脾氣,從輩分上講,她始終是長輩。況且人生三大錯覺,總有一個是“她喜歡我”,萬一朱春月天生就是一對撩人的桃花眼呢。他深吸一口氣,朝陳銳笑笑,說:“我去跟她說一聲好了。實在不行,我把她那一份也帶回來?!?/br> 陳銳急忙攔住他,眼神閃動。白河景打量著他,說:“不讓我上去,怎么了?” 門廳深處有電梯開關(guān)的聲音。一個人趿拉著拖鞋離開電梯,走到門廳就停了。白河景并沒留意,卻看到陳銳臉色瞬間僵硬。他回頭一看,朱春月裹著一條Burberry的羊絨披風(fēng),從皺著眉、狐疑地嚼著一邊嘴角,到緩緩舒展眉眼,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