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煙花下的吻
這個冬天過年非常早,一月底就有了nongnong的年味。二月初鞭炮聲鋪天蓋地,在雪地上留下東一塊西一塊的殷紅。在白河景看來,期末考試和年關無縫銜接。大年三十的下午一點,客廳里已經(jīng)亂哄哄地坐滿了人。公司生意好,親戚也來得格外多。反而是白老太太在海南,不能回來過年。 香煙的煙霧升騰而起,籠罩了親戚,讓他們的眉眼和談話內容都變得模糊。白河景混雜在煙霧里,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時不時朝門口瞟去一眼。臨走前他明明囑咐過陳銳,務必到他家過年,已經(jīng)一點了,為什么陳銳還沒有來? 天一點點黑下去。白河景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蛟S陳銳是不會來了。過年是要守歲的,這么枯坐下去,他一會兒就得睡著。白河景索性和大家問候一聲,獨自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玩ps3。 難得沒人干涉他打游戲,鞭炮爆竹聲和游戲里的音效混在一起,白河景玩得渾然忘我,但他還是聽到了輕微的敲門聲。他對這個聲音最敏感,白夫人總是裝模作樣,輕輕在門上敲兩下,不等他回應,立刻推門進來,接著就天馬行空地指責他一番。 白河景急忙放下手柄,看向門口。門卻沒被立刻推開,持續(xù)傳來謹慎的剝啄。白河景大聲說:“門沒鎖?!?/br> 那人推開了門,一瞬間,樓下的吵鬧聲灌進房間,裹著孩子尖聲的哭叫。陳銳站在門口,局促地微笑,大過年的,他竟然還穿著校服,校服里翻出毛衣的領子。白河景扔掉手柄,兩步跨到門口,抱住了陳銳。陳銳立刻推開了他。只是一瞬間,白河景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他拉著陳銳進來,將嘈雜聲和香煙味一同關在門外,問:“你什么時候到的?” 陳銳環(huán)顧房間,尋找紙筆。白河景也跟著轉了一圈,什么都沒找到,尷尬地嘿嘿一笑,打開角落里無人問津的書包,翻出語文練習卷子給他。 陳銳大皺眉,坐在白河景書桌前的椅子上,打開最后一張的作文紙,寫到:“我剛到。二舅讓我上來找你玩?!?/br> 窗外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大概是八點多,白河景屏住呼吸,帶著一點點期冀,問:“那你今晚會住在這里嗎?” 陳銳的筆尖停了,片刻后,他輕微地點了點頭。白河景嘿嘿一笑,整個人都活了過來?!澳愕男欣疃荚跇窍??” 陳銳微帶尷尬地垂下眼睛。他比幾天前更憔悴了,眼睛下出現(xiàn)了青色的陰影,頭發(fā)也油膩成細細的一條一條。白河景從他手中拿開語文卷子,說:“這樣吧,哥,你先去洗個澡,洗完澡睡一覺。我房間里就有浴室,你用我的?!?/br> 陳銳不動。幾天沒見,他就變得很生分。白河景硬是將他拉進浴室,說:“哥,你和我就不用客氣了吧。不洗澡怎么睡覺啊。來,這些東西都怎么用,我教你。” 他向陳銳指點每一樣東西。陳銳很不自在地站在一邊,像在看又不像在看。白河景索性連浴室門一起關上,徹底隔絕外面的聲音,說:“哥,你怎么了。是因為我沒考進年級前三百嗎?” 狹小的房間籠住了聲音和秘密。陳銳朝他很勉強地一笑。目光掃過白河景的洗漱用品。弟弟的東西真多。有三分之一的朱春月洗漱用品那么多。馬上要過年了,父親和朱春月忙于應付親戚和債主,根本顧不上他。就連3歲的弟弟都扔給他照顧。陳銳好不容易跟父親說了白河景的邀請,父親露出了久違的笑臉。本來他就要去拜訪白家,現(xiàn)在借口更是充分。然而他們的高興不能感染陳銳。他清楚父親只對白家的錢有認同感,也清楚自己的尷尬處境。每次白家對他態(tài)度溫和,他都想哭。 “哥,確實是我錯了。不應該答應我爸這么夸張的事,但我真的學了,不信你看我成績單。全年級479。我上次考全年級688呢。一次性進步200多名,還不行嗎?沒準我下次就進前300了呢?,F(xiàn)在大姑父也來了,我爸肯定想辦法,你別失望,好嗎?” 陳銳敷衍地笑一笑,向后貼在浴室墻上。白河景伸手去拉他的校服拉鏈。陳銳急忙抓住他的手,慌張地將拉鏈重新拉上去。白河景眼尖,已經(jīng)看到校服里面是不合時宜的毛衣外套,毛衣外套的領口處露出破損有污漬的暗紅色秋衣。 這就是表哥過年的裝扮。大姑父確實對陳銳不好。白河景以前不太相信大姑父會虐待自己的親生兒子,此刻相信了十足十。他不想讓陳銳難看,隨意地聳聳肩,說:“哥,你先洗澡吧。不洗澡你也沒法睡覺吧。不能睡覺你也沒法守夜吧。我去給你找睡衣?!?/br> 陳銳始終僵立不動,他不會當著白河景的面脫衣服。于是白河景先離開浴室,等了一個世紀,浴室里終于響起姍姍的水聲。白河景打開衣柜,找出完全沒穿過的拉爾夫勞倫毛衣、牛仔褲、開司米長大衣,一層又一層地堆在床上。陳銳洗了很久,等他紅撲撲水靈靈地出來,白河景招呼他試衣服。換上一身新衣服的陳銳像小王子一樣動人,局促不安的神態(tài)更增添了他的憂郁。他看著手腕處的精細收口,捻一捻肩膀和袖子,在作文紙上寫:“咱們身材不一樣,但我穿著正好,這是買大了嗎?” 被他一說,白河景也高興起來。這些衣服都是他過年剛買的,竟然符合陳銳的身材,看來他運動有成效,從矮于陳銳的身高,到了等于陳銳的身高。他向陳銳展示肱二頭肌,又拉著陳銳的手腕比較。果然是白河景的手臂更緊實一些。 陳銳不想睡覺。于是白河景提議他們去后院放煙花。本想就這么出去,白河景注意到陳銳頭發(fā)還濕漉漉的,又把他拉回浴室,讓他坐在馬桶上,幫他把頭發(fā)吹干。吹著吹著發(fā)現(xiàn)陳銳皮膚干燥,又在掌心涂勻一層護膚霜,均勻地壓在陳銳臉上。 陳銳仰起臉,像個小孩似的任他擺弄。白河景后知后覺地想,為什么他要親自動手給陳銳吹頭發(fā)?陳銳只是啞巴,并不是沒有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陳銳頭發(fā)的濕潤觸感還留在他手指上。像他自己頭發(fā)上的水。 兩人在綠化帶里尋找能放煙花的位置。時不時有巨大的炮聲震動整個小區(qū)。陳銳找到了一處好地方,小心地半蹲下來。擺弄煙花的手指凍得通紅。耳朵也凍得紅通通的。 白河景出聲叫他等一下,又跑回屋里。等他回來,陳銳果然還蹲在原地。他讓陳銳戴上手套,又給陳銳戴上帽子,再一圈一圈地纏上圍巾。帽子周圍有一圈厚厚的白色獺兔毛。陳銳朝他不好意思地笑著,在他頭頂上,一朵巨大的煙花炸開,將金色的花瓣四散在黑色的夜空里。他們同時抬頭。白河景只看了一眼煙花,就轉頭去看陳銳。陳銳的眼睛亮晶晶的,蕩漾著煙花的光彩。白河景沒有收回手,搭著陳銳的肩膀,低頭吻了他。 這次無論如何不是開玩笑了。涼涼的獺兔毛蹭在白河景臉上,將他的吻裹在帽子里。陳銳的鼻尖是冰冷的,嘴唇是冰冷的,冰冷的嘴唇中藏著熾熱的舌尖。舌尖只是一閃,深深地躲回去,陳銳推開他,朝他們身后掃了一眼。白河景也回頭看去,他們身后根本沒有人。 白河景也蹲下,假裝挖坑。陳銳在他身邊不安地換著姿勢。白河景悶聲說:“對不起?!?/br> 陳銳窸窸窣窣地搖頭。 白河景煩躁地嘆了口氣,說:“不愿意就直說。我也知道你不能愿意。” 陳銳又搖頭。他埋好了煙花,伸手管白河景要打火機。白河景抽出打火機拍在陳銳手里。陳銳擦亮打火機,笑容像突然跳動的火,眼睛滿是柔和,絲毫沒有尷尬和勉強。小王子一樣的陳銳朝失神的白河景微微一笑,轉過頭,伸長手,點燃煙花。兩人同時起身,跑得遠遠的。煙花沖天而起,震得地面都在顫抖。白河景在煙花聲中說:“哥,你和我在一起吧。” 他以為陳銳沒有聽見,然而陳銳詫異地望著他,甚至不打算裝作沒有聽到。白河景在數(shù)九寒天鬧了個大紅臉,嘿嘿一笑,剛想打馬虎眼,陳銳東張西望,想在地上劃土寫字,一伸手又看到新手套。他去脫手套,白河景趕快伸手,說:“寫我手上吧。” 陳銳伸出手指,在他手上一字一頓地寫:“什么叫,和你在一起?” 白河景終于遲鈍地想起,他們是兄弟,又是同性。不管從哪個方向都不能當情侶。然而陳銳站在他面前,什么倫理關系都比不過陳銳的笑臉;再說,陳銳從來沒和他來往過,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忽然間讓他以兄弟之情保持距離,也確實難為了他。 “就是和我在一起?!卑缀泳昂鷶囆U纏地說,“你不許和張曉萌談戀愛,也不能和別人談戀愛。你就和我,和我談?!?/br> 陳銳無奈地笑了笑,寫:“什么在一起,你就是不喜歡張曉萌吧?!?/br> 同性戀的核心前提是對同性產(chǎn)生性欲。在百度上看到的同性戀定義浮現(xiàn)在白河景腦中。他想告訴陳銳,他是認真的,不是討厭張曉萌,而是想睡陳銳。但他擔心陳銳害怕。陳銳怎么看他?是一個陌生的兄弟,還是一個親切的表家弟弟?認識了幾個月的男生滿腦子都是關于他的邪惡念頭。他還會回蒼北去住嗎? “小白!陳銳!” 遠遠的有人叫他們,好像是三嬸。白河景深吸一口氣,先確定他和陳銳的位置不會被家里人倚窗抽煙時看到。這次他吸取了教訓,沒在路燈下明目張膽地接吻,而是一開始就找了一個不容易被偷窺的位置,樓和樓之間種滿了樹,樹間又掛了很多喜慶裝飾,陳銳戴著大帽子,就算別人看到他們接吻,有獺兔毛的掩飾,也看不到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他們迎著聲音的來源過去,三嬸果然一無所知。她剛下樓,圍著一條巴寶莉羊絨圍巾,凍得直呵手,看到他們,立刻叫他們回去。年夜飯和春晚都要開始了。 有不少人在吃飯之前已經(jīng)回去了。饒是如此。大長餐桌也擠滿了人。白家女眷在場,這些人都沒有抽煙。透過重新變得清朗的空氣,白河景直視著斜對面的大姑父。陳銳坐在他身邊,兩相對照,陳銳確實長得像大姑父,而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完美規(guī)避了大姑父長相上的所有缺憾。而大姑父的俊美已經(jīng)被酒色和時間消蝕了,只能從眉眼看到一些尚未被磨損的英俊。他注意到白河景的注視,微微一笑,眼角的紋路四通八達,平添了一些深情。在陳氏父子的容貌映襯下,朱春月只剩下年輕。她嚼著一邊嘴唇,不耐煩地哄著孩子。這群人里,就數(shù)大姑父和朱春月不像是白家的親戚,并不是他們穿得不好,而是他們身上有一股局促而窮酸的氣息。 在春晚的歌舞聲中,家宴開始了。大概是下午已經(jīng)聊夠了公司發(fā)展,現(xiàn)在他們聊的都是認識人的生活八卦。白河景也被捎帶著cue了幾句,但他們說陳銳比較多,準高三生,自然人人關心。酒過三巡,大姑父已經(jīng)現(xiàn)出一些醉意,他耷拉著頭,脖子形成一個折斷般的直角。陳銳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湯,放在他手邊,尖著手推了他一下。大姑父抬起頭,看著湯,又看著陳銳,恍然大悟地點頭,一個熊抱,將陳銳夾到他手臂下?lián)u了搖。 “我兒子真好!”大姑父像是在自言自語,“有這么個兒子,我這輩子也知足了。再什么,我都可以不要……” 他似乎沒注意到陳銳已經(jīng)換了一身新衣服。但白家其他人注意到了。他們交換著心領神會的目光。白先生冷冷一笑,說:“可別這么說。春月還有小彈珠呢,小彈珠也是你孩子。” “小彈珠?”大姑父仿佛現(xiàn)在才想起來他還有個兒子,隔著朱春月的衣服捏了一把,“小彈珠,小彈珠,你也是好孩子。我真是太有福氣了,居然能有兩個這么好的孩子。小白,你讓陳銳天天陪著河景,我都要管你收錢了。” 白先生瞧了一眼白河景,說:“姐夫。你要說這個,我還得和你說呢。陳銳陪河景一兩個月,河景的成績始終平平。但陳銳一搬出去,河景立刻從六百多名、快七百名,飛升到了四百多名??磥黻愪J好是好,就是起效太慢,有沒有效果也說不清。” 白河景變了臉色,剛要開口,白三叔用胳膊肘輕輕一推他。大姑父醉眼朦朧沒有看清,這一幕卻落在朱春月眼里。 大姑父顯然沒想到白先生會這么說,張口結舌,說:“哎呀,小白,沒有陳銳教河景,他的成績也上不來吧。” 白先生微微一笑,說:“河景。陳銳教過你什么嗎?” 白河景不知道說什么好,白三叔的意思似乎是陳銳沒教過他。但他這么說,就顯得陳銳沒有本事。白河景曖昧地笑了,說:“肯定不能說什么都沒教過吧……但我們年級也不一樣啊……” 白先生嘉許地點頭,轉向大姑父:“姐夫,河景也說了。年級不一樣。陳銳自己成績都下滑,再教河景,恐怕是有難度吧。喝酒,別說孩子學習這種話題?!?/br> 白夫人問:“陳銳,以后準備考哪個大學?” 陳銳說不出話。大姑父替他回答:“還能上哪個大學。我家供不起這么出息的大學生,讓他上個師范吧。不用交學費,出來還能當老師。連就業(yè)都不用我們擔心?!?/br> 白夫人詫異地揚起眉毛:“陳銳當老師?不能說話怎么當老師?” “不是有那種聾啞學校嗎?”大姑父含糊地說,“教聾啞人唄。沒準聾啞人里還能有他對象呢。一個聾,一個啞,互相幫襯著唄?!?/br> 白家涵養(yǎng)再好,此刻也變臉了。讓陳銳變成啞巴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現(xiàn)在竟然還給陳銳安排了一個聾啞學校的未來。這樣一搞,陳銳就永遠被劃入殘疾人的圈子。白河景迫不及待地問:“真的?陳銳以后要去當聾啞學校的老師?” 大姑父乜斜著眼,一看是他,笑了。 “河景,舍不得???誒,既然你問了,我還想問問你。你和陳銳是怎么回事。你倆是什么關系?” 換別人問,白河景還有些擔憂,大姑父問,正中下懷。關于大姑父的問題,白河景早在心里想了十七八遍。此刻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們?老男同了。這我對象,不信你問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