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沒在食堂見到陳銳。白河景想去高三年級門口堵人，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太猴急了。陳銳領(lǐng)了他這么大一個人情，怎么能不來找他？他心猿意馬地混了一天，好容易等到晚上放學(xué)，白河景咬著牙，遏制自己背書包沖出去的沖動，故意繡花般精挑細(xì)選地往書包里放書，一抬頭，陳銳果然站在后門。

    他身后走動著無數(shù)學(xué)生，藍(lán)白條校服將走廊變成了動蕩的河流。陳銳的眼睛閃閃的，滿是欣喜和感激。白河景將書包甩到肩膀上，說：“走啊，哥，咱們回家?！?/br>
    陳銳想從兜里掏東西，白河景攬著他向外走，不給他寫紙條提問的機(jī)會。走廊里人多，陳銳也不好伸手去掏紙條。等兩人走出校門口，擁擠的學(xué)生向四面八方疏散，陳銳終于騰出空間，鄭重地握住白河景的手臂，懇切地看著他。

    白河景假裝不懂，說：“怎么了哥，你抓得我好疼。”

    陳銳急忙放開手，又握了一下白河景的手臂，看他有沒有受傷。白河景心里笑開了花，臉上故作鎮(zhèn)定，說：“哥你怎么回了一趟家，性格大變。這幾天你都沒帶書包回去，在家做不了題，很著急吧?！?/br>
    他再怎么故作鎮(zhèn)定，眼睛里閃動的狡黠也出賣了他。陳銳抬手撞了一下他肩膀。

    真想抱住陳銳，但他現(xiàn)在只能忍著。兩人一同回家。這片自建房入住率一直不高，學(xué)生放學(xué)時才稍微有了一點(diǎn)人氣。今夜是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主路路燈本就不多，最近響應(yīng)市政的節(jié)能號召，又沒有開燈，山路融化在溶溶的寂靜的月色里。陳銳終究憋不住話，看見半山腰的凸面鏡下有一條長凳，拉著白河景坐在長凳上，迫不及待地抽出速寫本，寫超大號的紙條。

    月光將他的每個字都照得清清楚楚。白河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

    「是你幫我交了卷子錢？」

    “嗯?！卑缀泳鞍l(fā)出一個單調(diào)的喉音。

    陳銳翻過一頁，寫「你怎么知道的？」

    白河景順著他的字，看向他的臉?！案?，你還有事能瞞得過我啊。我還想問你，有事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好歹也是你弟弟，你晚上要回家，說都不說一聲，大周五的，買完東西就上公交車走了。我晚飯都沒吃上。你倒是提前說一聲啊，我還能多買兩根烤腸墊一墊。”

    陳銳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和落寞，微一抿嘴，低頭寫「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謝謝你幫我墊錢，以后我會還給你的」

    以后。

    看來他到大姑父那，是一分錢都沒有要到。白河景無聲地‘噢’了一聲，說：“以后？倒也不用一桿子撐那么遠(yuǎn)。你現(xiàn)在就可以還給我?！?/br>
    陳銳難堪地轉(zhuǎn)開眼睛，在紙上寫「我刷飯卡還給你可以嗎」

    “刷飯卡？”

    「優(yōu)秀學(xué)生每個月有500餐補(bǔ)，不是現(xiàn)金，直接打到飯卡里。所以，你在學(xué)校超市和食堂有什么想買的，我都可以給你刷卡」

    白河景啼笑皆非，擋住陳銳的手，不想看他寫下去了。

    “哥，學(xué)校超市的東西五六塊錢一袋，就算我每天都去刷4袋，也要刷個五六十天。至少要刷大半年才能把一千塊錢刷回來。你是讓我大半年都去你教室門口找你刷飯卡嗎?！?/br>
    陳銳低下頭，眼睛里的欣喜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了。白河景順勢握住他的手，點(diǎn)點(diǎn)自己的嘴唇?！拔矣袀€其他的提議，你聽聽看。你親我，親我就不用還錢了。”

    陳銳呆呆地看著他，片刻后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抽出手，在速寫本上草草寫著字，轉(zhuǎn)過來。

    「別開玩笑」

    白河景抬手按下他的本子：“我像是在開玩笑嗎？親一下就不用還錢，確實(shí)不對。你親我，這個錢以后就不要利息了。行吧？”

    陳銳怔怔地看著他。白河景索性雙手向后一撐，晃蕩著腿：“哥，不要搞得好像掉一塊rou。試試看嘛。來，我是睡美人，你是王子。你親我一下，我才能起來?！?/br>
    陳銳謹(jǐn)慎地翻過速寫本，寫了一行字，再翻轉(zhuǎn)過來。三個大字，一個問號，每個都能表示陳銳實(shí)在不明白的疑惑心情?！笧槭裁矗俊?/br>
    問號被陳銳涂得又黑又大。白河景推開便箋本，說：“真要說？那好，你之前告訴我，你沒談過戀愛，也沒和和別人親過。我想要你的第一次。好嗎？”

    陳銳看上去十分迷惑。白河景毫不退讓地看著他。漸漸的，陳銳眼睛里蕩漾起盈盈的笑意，好像給白河景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可以理解的答案。他伸手，將白河景本就短短的劉海向后撫了幾下，充分暴露出白河景的額頭，像哄孩子睡覺一樣，輕啄白河景的額頭。

    柔軟的嘴唇稍縱即逝。陳銳松開他，討好似的彎起眼睛。

    白河景維持著近距離的姿勢抬頭。

    “哥，你哄小孩呢？來，我教你。親別人要這么親?！?/br>
    他抓住陳銳的校服領(lǐng)子，一把勾住陳銳的頸項(xiàng)，準(zhǔn)確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陳銳瞪大了眼睛。

    白河景和四個前女友都接過吻，在接吻的一瞬間，就知道自己并不真正喜歡她們。然而，此刻不一樣。一個事實(shí)閃電般照亮了他的腦海。他喜歡陳銳，非常非常喜歡。

    想了解更多，想要更多。舌尖嘗到了檸檬草和蒲公英的氣息，男孩子的氣息，陳銳的氣息。全身熱烘烘地沁出一層薄薄的細(xì)汗。他吮吻著陳銳的嘴唇，陳銳牙關(guān)緊鎖，僵硬得像商場里擺放的木頭模特。白河景捏著他的下巴，誘導(dǎo)他把嘴張開。陳銳乖乖地張開了嘴。白河景舌尖探入陳銳的口腔，無師自通地掃著他的齒列，撩撥著他的舌尖。

    舌尖無意中掃過陳銳的上顎，陳銳激靈靈地一抖，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哈啊”一聲，整個人向后躲，脖子頂著白河景的手臂，但他不是厭惡地向后躲，而是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這種感覺。白河景雙手扣住他的臉，不許他躲閃，專心地攻擊著新發(fā)現(xiàn)的敏感點(diǎn)。陳銳向后靠去，后背靠上了凸面鏡的燈柱，躲無可躲，抓著白河景的肩膀，被動地迎接著他的翻卷，喉嚨里模糊地呻吟。

    不知是誰的體溫在上升，讓他們都燃燒了火。陳銳漸漸軟下去，要靠白河景摟著才能坐直。兩人的嘴唇短暫分開。陳銳眼睛里滿是迷蒙，嘴唇紅潤，濕濕地閃著水光。他抬手擦了一下嘴，姿態(tài)嬌艷得讓白河景全身發(fā)抖。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夠。白河景舔一下嘴唇，微微張開嘴，又癡迷地含上去。在碰到陳銳嘴唇的瞬間，突然被一股大力推開，白河景猝不及防，被陳銳推得坐在地上。他驚愕地抬起頭，看見陳銳臉色煞白，注視著他身后。白河景一驚，也跟著轉(zhuǎn)過頭。

    山路盡頭站著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一眼望去恍惚是陳銳。但陳銳明明坐在凸面鏡下的長椅上。白河景隨即反應(yīng)過來這個人的身份。是大姑父。和陳銳這么像的中年男人，只能是他。

    從他家的角度，能清晰看到半山腰的凸面鏡。但他不知道大姑父會來，對自己的后背全無防備。不知道他在哪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白河景爬起身，一聲都不敢出，和陳銳一同拘謹(jǐn)?shù)卣局Ｖ心昴腥瞬较律铰?，越走越近，朝他們露出親戚特有的熱情笑容。

    “你是白河景？啊呀，大侄子！咱們得有多少年沒見了？四年？五年？時間也過得太快了，看看現(xiàn)在大侄子出落得真是一表人才?。　?/br>
    白河景腦袋嗡嗡的，勉強(qiáng)應(yīng)對大姑父的寒暄。大姑父和他并肩上了山路，反而把陳銳忘在后面。等到了家門口，白河景的心臟又瘋跳起來。門口倚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濃密的長發(fā)像一件外套。她上上下下打量白河景，嬌笑了一聲，朝中年男人撒嬌：“老公～還是得你出馬，一下子就把兩個小家伙領(lǐng)回來啦。”

    客廳里忽然間多了兩個人，竟然有種滿得裝不下的感覺。大姑父在長條沙發(fā)上坐了，那位三婚妻子貼著他，坐在沙發(fā)的扶手上。陳銳拘謹(jǐn)?shù)刈趩稳松嘲l(fā)上，和大姑父、大姑父的三婚妻子離了最遠(yuǎn)的距離。白河景端個茶水的功夫，三個人的落座就這么云譎波詭，他只好在陳銳和大姑父中間的空位坐下，幾乎整個人都要擰過來。

    陳銳和大姑父真像，而且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比大姑父的面容更加俊美。白河景叫了一聲“大姑父”，卻不知道怎么稱呼大姑父的三婚妻子。大姑？不可能。

    “小jiejie?！卑缀泳罢f。

    濃妝艷抹的女人笑開了懷，搭在大姑父肩膀上的手富有意味地摩挲著他的肩背，她做了美甲，指甲又長又紅，血滴滴的，像剛剛練過九陰白骨爪。白河景說：“我不知道大姑父來了。家里什么都沒有。大姑父，你先喝茶。”

    大姑父看了一眼茶碗，點(diǎn)點(diǎn)頭，說：“茶肯定是挺好喝的，不過這么晚喝了茶，我回家睡不著覺。我來是有別的事兒。大侄子，你和我們家陳銳，處得挺好的？”

    白河景瞬間滿臉通紅，強(qiáng)行克制自己不要轉(zhuǎn)頭去看陳銳。大姑父和小姑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四只眼睛像四盞聚光燈，把他照了個通透清楚。白河景硬著頭皮，說：“還行吧。我性格好，跟誰都能聊得來。”

    大姑父點(diǎn)點(diǎn)頭，說：“性格好。那倒是，白家的人都性格好。上周末，小陳銳回來跟我們商量高考志愿的事。大侄子，你知不知道高考志愿？”

    高考志愿。白河景只知其名，不知其含義。他笑一笑，試圖蒙混過關(guān)，大姑父卻不放過，抽出一根煙，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點(diǎn)上，朝茶幾噴出一陣濃郁刺鼻的煙霧，說：“我們想讓陳銳去讀師范，免學(xué)費(fèi)。但是陳銳不同意。他覺得自己能考個頂尖名校。怎么著，你家打算給他出學(xué)費(fèi)錢？”

    白河景瞠目結(jié)舌，問：“……??？陳銳不能說話，讀師范能當(dāng)老師嗎？學(xué)費(fèi)錢？多少錢??？”

    小姑媽朱春月查看著自己的蔻丹，頭也不抬地回答：“怎么不得個萬八千的啊。還有生活費(fèi)。你們按照一年十萬給陳銳準(zhǔn)備吧?！?/br>
    一年十萬。倒也不是出不起。但白河景不知道白先生是否同意。他猶豫著沒回答。大姑父從眼皮底下看著他，說：“行啊，大侄子，你也做不了主。你爸明天是不是能過來？”

    這也是白河景不知道的新聞。他又笑一笑，大姑父抬起眼皮，說：“大侄子，你總笑什么。是不是你也覺得你大姑媽死了，你就和我們這些窮親戚沒關(guān)系了？大人的事你不懂。親戚關(guān)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不可能完全斷了來往。這幾年姑父生意效益不好，你叔你爸都不肯幫襯姑父一把。不幫也就算了，還把陳銳當(dāng)人質(zhì)，陳銳在學(xué)校住宿好好的，不聲不響地，就被拉過來陪讀你。你家人吶，唉。你大姑死得早，自從你大姑一死，你家對我是一點(diǎn)恩情都不認(rèn)了?！?/br>
    白河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姑父又說：”河景，陳銳這么好的孩子，陪讀你。有點(diǎn)大材小用了吧。你請個一對一的家教，也請不著這么好的吧。不說給點(diǎn)錢意思意思，連正常的親戚關(guān)系都不借。你家人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br>
    白河景終究年輕，禁不住激，回答：“大姑父你要借多少錢啊。我有兩萬多，可以借給你?！?/br>
    大姑父和朱春月相視嗤笑。大姑父說：“河景，你看看你小姑媽，光是一條寶格麗項(xiàng)鏈就好幾萬，你那點(diǎn)錢借過來，還不夠你小姑媽買件衣服。你跟你爸說吧，陳銳，我要帶走。想讓陳銳和你一起，就來找我談?！?/br>
    大姑父站起身，預(yù)示著談話的終結(jié)。他朝陳銳招手，陳銳猶豫片刻，站起身，竟然完全是宴席將散的樣子。白河景急忙站起，下意識地?fù)踉陉愪J面前。

    “大姑父，你怎么這么快就走啊。我現(xiàn)在給我爸打電話。借錢的事，你們明天再談。為什么要把陳銳帶走??？先別讓我哥回家，我哥還要輔導(dǎo)我作業(yè)呢?！?/br>
    “作業(yè)？”

    大姑父臉上浮現(xiàn)了促狹的神情：“再輔導(dǎo)作業(yè)，就要輔導(dǎo)到你被窩里去了吧？小陳銳，跟我回家?！?/br>
    白河景目送著他們離開。四碗茶還冒著熱氣。門咣當(dāng)一響，白河景急忙給三叔打電話，聽見那頭喂了一聲，他的眼淚意想不到地流了出來。

    “陳銳走了……”

    電話接通，就聽到白河景的嚎啕，嚇得白三叔還以為陳銳死了，細(xì)問之下，才知道他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大姐夫，又過來拿他這個兒子斂財(cái)。他長長嘆了口氣，心想陳銳這孩子不是一般的命苦。怎么就攤上這樣一個爸。陳銳的成績考個師范完全是耽誤孩子。姐夫非要用陳銳的前途做擔(dān)保，也嚇唬不著誰。以陳銳的聰明才智，就算高三一年不上學(xué)也不要緊，只要他自己能想得開。

    這事兒他做不了主，大姐夫說的不是普通的借錢，是要到公司里當(dāng)股東。公司舉步維艱的時候，他跑得老遠(yuǎn)，聲稱給人打工每月能穩(wěn)定收入個幾千塊；現(xiàn)在公司發(fā)展蒸蒸日上，他來摘桃子，是個人都不會容忍。他唯一的人質(zhì)是有著大姐血脈的陳銳。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要想個萬全之策才行。

    “我們和他談?wù)劇！卑兹灏矒岬卣f，“都幾點(diǎn)了，你先收拾東西睡覺。聽話，明天去上學(xué)?！?/br>
    “明天你能和大姑父談嗎？”白河景追問，“三叔，大姑父是壞人。他說什么你都別信他。”

    白三叔暗想，他還不知道這個大姐夫是什么樣。用得著白河景在這里判斷人品。他又努力安撫白河景的情緒，好容易哄著小祖宗掛了電話，他長長嘆了口氣。這個大姐夫，又要搞得全家不得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