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起吃雞,是麥當勞的雞
白河景呆呆地看著他。而白三叔不準備講了。過去的事,沒必要向白河景和盤托出。他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沒資格摻和到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里。陳銳被高燒燒成小啞巴這事,在白家掀起了軒然大波。白家看大姐夫?qū)τH生兒子毫不在意,兄弟幾個私下商量后,想把陳銳接到白家。 每個人都同意,只有大姐夫不同意。他心里清楚,沒了陳銳,白家就和他徹底沒了關(guān)系??克约哼@點工資,非淪落到上街要飯的地步不可。他寧可把陳銳送進寄宿學校,也不讓陳銳徹底和他斷了聯(lián)系。他那個小媳婦,除了年齡小,沒什么優(yōu)點。能看上大姐夫的小姑娘,除了年輕沒腦子,也不會有別的可能。花著大姐剩下的遺產(chǎn),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卻連陳銳的生活費都克扣,要不是這孩子努力,一路年級第一,多半高中都讀不了,初中畢業(yè)就得去外地打工。 白三叔知道他應(yīng)該住在蒼北,監(jiān)管這兩個孩子。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是陳銳的舅舅,這不假,但他到底不是陳銳的爸爸,也不是白河景的爸爸。他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生意,不可能整天圍著兩個孩子轉(zhuǎn)。他所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讓兩個孩子互相照顧。白河景能回蒼北市上學,也是給了陳銳一個脫離苦海的借口。白河景是白家嫡系親孫子,沒人敢彈他半個手指頭。讓陳銳跟著白河景,大姐夫一家就算再能鬧、再不要臉,也投鼠忌器,不敢讓白河景吃一點虧。 眼下,白河景自然不能明白他們這番良苦用心。 白三叔說:“河景,今天就是咱們私下聊天,你別到陳銳面前去說。不是什么好事。別去戳人傷疤。陳銳是個不容易的孩子。能走到今天,相當自律,又相當聰明了。遇事你多聽他的。實在不行,再給我們打電話。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在你評判別人的時候,要想到那個人沒有你的優(yōu)越條件。你明白嗎?” 白河景呆呆地看著他,又呆呆地看著吃到一半的麥辣雞腿堡,忽然抬起眼睛,問:“陳銳說他不是咱們家的人,是真的嗎?” 白三叔一怔:“當然不是。陳銳是大姐家孩子。怎么能不是咱們家人呢?!?/br> “那。陳銳會結(jié)婚嗎?” 白三叔被白河景的跳躍性思維噎住了:“結(jié)婚?你怎么想到陳銳結(jié)婚上了?” 白河景轉(zhuǎn)一轉(zhuǎn)眼睛,說:“我就問問唄。你要是說,大姑父根本不管陳銳,那陳銳結(jié)婚算誰家人???” 白三叔哭笑不得,轉(zhuǎn)念一想,問:”怎么了,河景,陳銳這是有對象了?” “那我不知道?!卑缀泳罢f,“他是咱們家的人,又不是我的人,我哪能管得了這么多?!?/br> 白三叔不得不伸出手,隔著桌子拍了一下白河景的腦袋。“行了。我不愛說這些家長里短,你也別到處說。你們最重要的任務(wù)是高考。你和陳銳,都給我考上好大學?!?/br> 放學時間到了,麥當勞里的學生逐漸變多。門再一次被推開了,伴隨著一陣明亮的陽光,陳銳走了進來。拘謹?shù)卣驹陂T口,像誤入別人家的少女。白河景單手撐著臉,等陳銳朝他的方向看過來,舉起另一只手,懶洋洋地搖了搖。 陳銳露出大松一口氣的神情,快步走過來。白三叔回過頭,說:“去點東西?!?/br> 白河景洋洋自得地笑了一聲,說:“三叔,你傻了。他不能說話,怎么點?走,小表哥,我?guī)湍泓c。” 白河景輕松地跳起身,隨手撈起一口沒動的鮮煮咖啡,塞在陳銳手里,帶著他朝柜臺走去。陳銳脫離了白三叔的視線,立刻朝白河景搖頭。 白河景指一指柜臺:“點單啊?!?/br> 陳銳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他還拎著早上買的兩個面包。白河景疑惑地看看面包,又看看他?!斑@是什么?” 或許是人多的緣故,陳銳沒有掏出便箋寫字,指一指面包,做了個拿起來吃的動作;又指著菜單,微一搖頭。白河景感覺自己仿佛在玩你畫我猜,試探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吃面包,不吃這個?” 陳銳點頭。 “……”白河景莫名其妙,“為什么來了麥當勞,還帶著面包?你不喜歡吃麥當勞?” 陳銳朝他曖昧地笑了笑。白河景無語:“哥,你光是笑,我也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啊?!?/br> 陳銳環(huán)顧一周,找不到放東西的地方。白河景鑒貌辨色,善解人意地伸出雙手,接過面包和鮮煮咖啡。陳銳騰出手,在書包里翻找著紙和筆,匆匆寫著,看白河景不方便伸手,體貼地把便箋立在他面前。 「我吃面包就行,還有這個咖啡,足夠了」 白河景皺起眉頭,一時間不明白陳銳到底什么意思。白三叔注意到他們的異常,過來問:“怎么了?河景,怎么不帶你哥哥點東西?” 白河景雙手都拿著東西,只能用下巴指一指陳銳:“他說他要吃面包?!?/br> 白三叔嘆了口氣,說:“陳銳,想吃什么你就去點。我在這呢,還能用你買單嗎?這頓飯由著你這個小弟弟的興致了。你別嫌棄口味。想吃什么,你告訴三舅,下次三舅帶你一起去吃?!?/br> 白河景后知后覺地微張了嘴。陳銳是擔心沒錢? 陳銳低著頭,看不透他的神態(tài)。白三叔從白河景手里接過面包,說:“去,河景,你看什么好吃,給你哥點完拿過來?!?/br> 白三叔帶著陳銳回去坐下了。白河景跟服務(wù)生點了麥辣雞腿堡套餐,又給自己多點了一個圣代。等待配餐的時候,白河景低頭看著柜臺上貼的菜單。很貴嗎?幾十塊錢,是陳銳說他想吃面包和咖啡的理由嗎? 他偷偷回望一眼陳銳。陳銳坐在剛才他的座位上,認真地凝視著白三叔,時不時笑一笑,附和地點頭。 他的儀態(tài)好端莊。陽光將他的頭發(fā)照得毛茸茸的。偷看陳銳的不止他白河景,還有好幾個在周圍吃飯的女生。就連服務(wù)生都在偷看陳銳。他的美貌像落地窗照進來的陽光一樣,是整個餐廳里最璀璨的光輝。 真難相信他不能說話,窮得舍不得吃麥當勞。 餐好了。白河景端著盤子回去,將餐盤放在陳銳面前。陳銳微一猶豫,拿起漢堡咬了一口。一瞬間,他的眼睛里滿是純粹的幸福。 白河景用勺子掏著圣代,一口一口抿著冰凍的巧克力醬,不可思議地注視著陳銳。白三叔看著白河景就生氣,怎么能像看猴子一樣盯著陳銳吃飯?他又拿白河景沒有辦法,只好責備:“怎么不給你表哥也拿一個冰激凌。” 白河景一怔,本能地反駁:“他沒說想吃啊?!?/br> 白三叔叫白河景趕快去給陳銳買個圣代,白河景去了片刻,喜孜孜地拿著兩個甜筒回來。白三叔看著白河景旁邊的展示牌,耀眼地廣告當季新品甜筒“第二個半價”,簡直毫無辦法。他叫白河景重新買個杯裝的冰激凌。而白河景辯解,圣代和甜筒的味道不一樣,他已經(jīng)吃了巧克力圣地,要嘗嘗季節(jié)新口味的甜筒。白三叔聽得眉頭緊皺,圣代和甜筒一看就不是一個價位的東西,小白河景怎么這么隨著自己性子? 陳銳本不想接甜筒,然而白三叔和白河景幾乎要為這個甜筒吵起來了。他急忙從白河景手中接過甜筒,送到嘴邊,小小地抿了一口,彎起眼睛。 白色的冰激凌粘在他的嘴唇上。白河景奇妙地安靜了。 白三叔沒注意到白河景的安靜,問陳銳吃不吃圣代,陳銳搖著頭,小心地吃著甜筒,避免冰激凌塌陷,落到手上。甜膩的碎裂聲在他的唇齒間細碎地響起。他的舌尖柔軟地伸出來,舔掉嘴唇上粘著的一點點碎蛋筒皮,神態(tài)像吃到了無上的人間美味。白三叔朝白河景投去恨鐵不成鋼的一眼,這孩子說是要吃新口味,買到手又不吃,盯著陳銳吃。幸而陳銳不計較,真是個好孩子。 兩個孩子都吃飽了,也鬧夠了。白三叔轉(zhuǎn)入正題,說:“河景,早上的事,你是不是應(yīng)該跟你哥道歉?!?/br> 白河景嘴唇動一動,沒說話。麥當勞里十分嘈雜,白三叔皺眉看著他。陳銳搖搖頭,很寬宏大量地笑了笑,低頭在紙上寫字。白三叔說:“陳銳,你別寫了。白河景,你道歉。” 白河景依然低著頭。陳銳輕拍他肩膀,搖頭,接著寫,將便箋本遞給白三叔。白三叔皺眉看著?!赴缀泳安皇枪室獾?。他是個好孩子。只是剛來不習慣。有點鬧脾氣。以后就好了。」 白三叔把便箋本推給白河景,說:“你哥給你個臺階,你下不下?” 白河景抬起眼睛看了陳銳,又垂下眼睛。白三叔剛要發(fā)脾氣,陳銳又搖頭。 這是陳銳第三次搖頭了。白三叔也不便一直拿著陳銳給白河景打樣,說:“小河景,該說的也都說了。你有什么事,你別找陳銳,你給我打電話?,F(xiàn)在你轉(zhuǎn)學這件事定下來了。這件事你再找我,找你爸爸,也用處不大。你在這乖乖上學,聽話,明年你爸爸生意不忙,就過來陪你了?!?/br> 白河景還是盯著餐盤。這種話他聽了太多次。陪伴他總是要在“生意不忙”之后再說,生意一忙,兒子就要靠后。仿佛他是隨時可以拆卸的活動板,是一種長在河邊的植物,不用施肥,自己汲取天地精華就能成長。然而陳銳坐在他身邊,又讓他覺得自己的抱怨沒有資格。 這才是真正靠天地精華生長的孩子,而且長得比他好得太多。讓他不僅不能自由地撒嬌,反而要內(nèi)疚自己長得不夠好。白河景不會道歉的,他沒有欺負陳銳,也沒有對不起陳銳,更沒有求陳銳來照顧他。讓陳銳照顧他的人是白三叔。他不會因為不順從別人的安排而有愧于心。 白三叔不知道白河景這些彎彎繞繞,心想,對于白河景,他點到為止就可以了,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說多了也不好。他轉(zhuǎn)而囑咐陳銳。陳銳是個好說話的。一點難堪都沒。 親子教育就到此為止了。白三叔下午還有事,不能一直陪兩個孩子在這談心。他把陳銳和白河景送回學校,開車離開。 陳銳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眺望著遠處的群山。天空淡淡的,融了一層云朵。白三叔的黑車干凈得耀眼,光芒一閃,轉(zhuǎn)過山角,不見了。山風吹動他的頭發(fā),鼓動著他的校服,輕飄飄地鉆到他懷里去。白河景忽然在他身邊說:“哥。早上的事,你生我氣了嗎?” 陳銳朝他微笑著搖頭。白河景說:“那就好?!?/br> 雖然這么說了。他還是不走,低下頭,尖著腳在地上挖。陳銳等著看他又要說出什么話。白河景果然抬起頭,說:“我不是說你的咖啡是刷鍋水。我不想和你搶東西?!?/br> 說完,白河景抓抓頭發(fā),像被自己尬住,又像如釋重負。他轉(zhuǎn)過身,朝教學樓飛快地跑去。陳銳來不及阻止,白河景已經(jīng)消失在教學樓門口。白河景很熱愛體育運動,而且也有天分,幾乎是十項全能。陳銳只好對著白河景離開的空白笑了笑。他不可能真去和自己的弟弟生氣。他早就知道,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