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遭遇流放
白河景從黑色轎車的后窗戶看出去,心情從未如此灰暗。要是他早知道,不愛學(xué)習(xí)就會被老爸?jǐn)f回蒼北老家,那他說什么都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然而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白先生和省重點達成協(xié)議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一致同意他轉(zhuǎn)學(xué)回老家。 白河景第一次知道事情能這么順利。中午還在外面和小女友約會,吃了麥當(dāng)勞,在二等他下午懶洋洋地來到教室,座位空蕩蕩的。他站在桌子旁邊,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教室。然而同學(xué)都是認(rèn)識的,同桌說,剛才來了一個男的,把他的東西都打包好,拎到外面。白河景一回頭,白先生的司機在外面抽完煙,進來找他。 在全班同學(xué)驚詫的目光里,白河景空著手,灰溜溜地從后門離開,一路上芒刺在背,仿佛整個學(xué)校的人都從窗戶里看著他。 在路上,白河景給白先生打了電話。沒說兩句就吵起來。白先生不容置疑地告訴他,轉(zhuǎn)學(xué)不可挽回,他留在省重點的話,肯定什么地方都考不上,只能轉(zhuǎn)學(xué)去老家,還有一絲升學(xué)的希望。說完就把他電話掛斷。 白先生總是這樣,從來都不聽他把話說完。他mama更是冷淡,一旦涉及到學(xué)習(xí),全都扔給白先生一手管理。白河景望著黑下去的手機,又氣又累,真想把手機扔到窗外,但他就這么一個手機,扔出去的話估計白先生不會再給他買。白河景解開安全帶,向旁邊一倒,不知不覺睡著了。 車子經(jīng)過收費站的顛簸把他驚醒。白河景撐起身子,趴著窗戶向外看,天將暗未暗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盡管睡覺,他也多多少少朝窗外看了幾眼,高速外從高樓林立轉(zhuǎn)為山野綿綿。這幾年,蒼北老家建設(shè)得還可以,山間一棟棟小別墅錯落有致,簡直像歐美宣傳手冊上會出現(xiàn)的田園牧歌。 可惜小房子蓋得再好,不等于生活質(zhì)量好。蒼北這個十八線,也就教育還算湊合,是毛坦廠的教育理念,題海戰(zhàn)術(shù)。其他一無是處。所有的娛樂設(shè)施只有兩個核心商場,一條商業(yè)街,幾家網(wǎng)咖。白河景在網(wǎng)上搜過,他即將轉(zhuǎn)進去的學(xué)校旁邊是火葬場。大概教育理念是抓到翻墻出去上網(wǎng)的學(xué)生直接送去火化,省去了怎么都教育不好的閑工夫。 車子在路口停下了。副駕的門打開,進來一個人,是最疼他的白三叔。 白河景趕快和白三叔問好,看到白三叔的笑臉。心里升起一點微茫的希望。然而車子無情地朝山上開去,停在一棟半山腰的四層小樓前。 白三叔轉(zhuǎn)過頭,對他說:“河景啊,到家啦?!?/br> 白河景懷抱著微小的希望,下了車,仰望著他未來的住處。第一個念頭就是:農(nóng)村自建房。 這四層小別墅,看著好看,然而不管改成什么外表,本質(zhì)都是農(nóng)村自建房。他知道這房子,當(dāng)時搞這棟農(nóng)村自建房可沒少花錢,光是裝潢就花了一百多萬,用的都是純天然大理石材,從山下一車一車地搬上來。院子也是專門打理過的,不像別人家弄一塊地種大蔥和白菜。他家院子里滿是黃金月季,現(xiàn)在九月,金燦燦的秋花遮天蔽日。白三叔從口袋里掏出鑰匙,走過他身邊,上了幾層臺階,給他開門。 原來他看到的一層不是一層,是一個半地下室。真正的一樓是他看到的二樓。從外面看,四層小樓洋氣漂亮,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每層的可用面積大約一百二十平,局促得要命,可以說是煙囪一樣的小房子。半地下室里潮氣沖天,根本不能住人,也不能儲物,坦克放進去都會長一層綠毛,說是地下室都抬舉了它,這一層只能用來隔絕潮濕。 二層才是正經(jīng)的一層,有客廳、廚房和餐廳。三層和四層是臥室。幸好水電網(wǎng)都接好了,內(nèi)部裝修也不算太爛,不至于產(chǎn)生一種坐牢般的生活體驗。但白河景住慣了家里的二層大平層,這地方簡直沒法忍受。吃個飯都要上下樓,簡直像是住在山上。白三叔跟他說,他住三樓。白河景噠噠噠地跑上三樓,只看到正對樓梯口的兩個房間。 他推開左邊的門,這房間,和他在省城的家相比,這里只占了一個大字。落地飄窗外是灰色的大海,一浪一浪拍擊著滿是礁石的海岸。一張大床破得像垃圾堆撿來的,床墊子摸著潮乎乎的。白河景離開房間,推開右邊的房門。這房間比左邊那個更加空蕩,整個房間,只正中央有一個敞開的大箱子。 白河景小心翼翼地朝大箱子走去,只看到箱子里有一些破爛。雖說,本來也沒指望在箱子里看到異次元入口,但是,箱子里放著破衣爛衫和不要的擺件,未免太沒創(chuàng)意了。 他朝門口的樓梯望過去。白三叔一直跟在他身邊,此刻隨著他目光往上看,說:“樓上是你表哥,陳銳。他今年高三。你多跟他學(xué)習(xí)?!?/br> 白河景噢了一聲。陳銳?這名字還是第一次聽到。竟然是表哥。他可沒聽說過自己有這么個表哥。 如果陳銳學(xué)習(xí)好,那他不可能不出現(xiàn)在家人的談話中。 “他上課呢。”白三叔多此一舉地說。仿佛周二的下午應(yīng)該是蒼北高中的娛樂時間,“你自己先收拾收拾,明天帶你去報道。” 在白河景看來,實在是沒什么好收拾的。他把書包從一樓背到三樓的房間里,就算是收拾完了。總不能再像電視劇里一樣把衣服掛在衣柜里,書本放在桌上,再抖開全新的床單被罩,順便換個窗簾。說不定他明天就能回去呢? 白三叔看著他的憊懶樣兒直嘆氣,叫上司機,把白河景的行李從Q7搬到樓上,再動手拾掇一番。白河景越看越是沮喪,仿佛進入蒼北高中的事誰都改變不了。但他不愿意放棄希望,為了討好白三叔。也不好意思偷懶,跟著三叔跑前跑后地收拾。蒼北市的九月又熱又重,白河景的汗水融化在粘稠的空氣里,成了一層黏糊糊的氣溶膠。白河景渴得要昏過去,跑到二樓廚房,打開冰箱,里面空空如也。他瞪著冰箱,大叫:“三叔!冰箱里沒水!” “燒點開水!”三叔扯著脖子,從樓上大喊,“找找開水壺!” 料理臺上確實放著一個養(yǎng)生壺,嶄新得連cao作臺上貼著的塑封都沒撕。白河景拎起養(yǎng)生壺,擰開過濾水龍頭接水,晃眼間看到料理臺角落有一個便箋本。在等待水注滿養(yǎng)生壺的時候,他好奇地翻了翻便箋本。整本都是空的,只有第一頁寫了一句話,字體非常好看,流暢俊美,仿佛剛從字帖上謄下來。 “忌口:香菜,洋蔥,生姜。過敏:芒果” 白河景的過敏物是花生。忌口是羊rou。這上面寫的東西和他八竿子打不著。他嘟囔了一句“這誰的忌口”,把便箋本扔回原處。光喝白水沒味道,白河景想加點佐料,比如水果片。然而儲物柜里沒有花果茶,沒有檸檬片,沒有茶葉,只有咖啡豆。白河景拿起一袋晃了晃,幾乎全滿。他朝料理臺盡頭的嶄新咖啡機望去,這一套東西倒是配得很全,然而他不太喜歡喝咖啡。 白河景捧著一杯沒滋沒味的白開水,坐在沙發(fā)上,尖著嘴吹水,發(fā)現(xiàn)茶幾上也有一個便箋本。他放下杯子,拿過便箋本,也是只有第一頁寫著一句話,字跡和廚房發(fā)現(xiàn)的便箋本相同。 “每周六打掃,家政張阿姨。xxxx-xxxxxxx?!?/br> 聽到拖鞋趿拉趿拉的聲音,白河景抬起頭,看到白三叔走下來,朝另一杯白開水一指,笑彎了眼睛?!叭澹覠?,剛燒開給你晾了一杯。我發(fā)現(xiàn)個東西,之前誰在這住啊?怎么這么多本子?” 白三叔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摸杯子,燙得一吸溜,急忙松開手,接過便箋本,翻了翻,了然?!班蓿愪J的。忘跟你說了,河景啊,陳銳不會說話,你可得照顧著點他。” 白河景瞪大了眼睛:“不會說話?是啞巴?” “少在他面前提這個?!卑兹搴币姷芈冻鰢?yán)肅的神情,“他不是啞巴。” 白河景不自禁地朝樓上看了一眼,仿佛陳銳下一秒會出現(xiàn)在樓梯上,將他們的議論無情地拆穿。他壓低了聲音:“不是吧,三叔,不會說話,怎么能不是啞巴?” 白三叔不快地瞪著他:“河景!別總啞巴、啞巴的。陳銳不是啞巴。你也別在他面前提這個。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聽見沒?” 白河景做個鬼臉,點點頭。他不是那么沒素質(zhì)的人,當(dāng)然不會當(dāng)面嘲諷陳銳。而且,陳銳肯定早知道自己是聾啞人,也用不著等白河景來揭短。白開水沒那么燙了,白河景慢慢喝了一口,黏糊糊的水順著喉嚨流下去,本就很熱的身體更熱了。 現(xiàn)在房間里已經(jīng)像個住人的樣子了。看來他走不了了。白河景真想哭,短短一下午,他就從省重點到了鳥不拉屎的山城,還和一個名字都沒聽過的聾啞表哥住在一起。他究竟是犯了什么彌天大錯,才會被扔到這么舉目無親的地方? 他抬起微紅的眼睛,看著白三叔,不太抱希望地問:“三叔你和我住一起嗎?” “我不和你一起住?!鞍兹逭f,“我回我自己家。你和你哥在這住,平時家政來給你們做早晚飯。周末來給你們洗衣服,還有啥問題?” 白河景想說什么,一開口,眼眶先紅透了。他急忙擦了一把臉。白三叔嘆了口氣,說:“河景,你哭什么?” 白河景不想哭的,然而眼淚奪眶而出,止不住。他哽咽地問:“三叔,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卑兹蹇扌Σ坏?,“不要你,他給你雇家政?還給你轉(zhuǎn)學(xué)?” 白河景朝樓上一指:“可是我都不認(rèn)識這個人!” “聽話?!卑兹逑⑹聦幦说卣f,“陳銳學(xué)習(xí)好。他今年高三,年年是年級前十。學(xué)校都不收他學(xué)費的。二哥不要你,還能讓你和陳銳住在一起?” 白河景不信,嘴角不由自主地下垂:“如果陳銳學(xué)習(xí)真的這么好,我怎么沒聽過他?這地方真破。三叔,我想回家。求你跟我爸說,讓我回家吧。我肯定好好的。再也不談戀愛,不搞對象,不玩游戲,專心學(xué)習(xí)……” 白河景粗暴地抹了一把臉。而白三叔只有嘆息。他不是白河景的爸爸,沒資格替白先生管教兒子。白河景確實頑劣,他也確實覺得白河景需要管教,但是,管教的前提是在自己親人身邊管教,而不是把白河景扔到一個沒人照顧的地方,和他的聾啞表哥互相管教。但是他改變不了白先生的心意。他的二哥意志堅定,下定決心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白三叔只能盡可能溫和地勸他。 “你就好好的。和陳銳好好學(xué)習(xí),陳銳可是個好孩子。學(xué)習(xí)特別好。在蒼北高中是年級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今年他上高三,不出意外能考個名牌高校。你平時多和他在一起,等你成績好了,還擔(dān)心不能轉(zhuǎn)學(xué)回去嗎?” 想到陳銳,白三叔又長嘆一聲。 “陳銳挺苦的。沒什么人管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都靠他自己。我也不跟你說他了,等你見到他,自己體會。你對他好點。陳銳有什么想吃的,你就帶他去吃;有什么想要的,你就給他買?;仡^我給你錢。” 白河景越聽越心寒。這什么狀況。 一個不認(rèn)識的表哥和他住在一起。 表哥是啞巴,不會說話。 表哥沒錢。 白河景向前一倒,雙手撐著臉,頹然說:“三叔,到底是陳銳照顧我,還是我照顧陳銳?我都被我爸流放到小縣城了,怎么還要帶我哥去吃好吃的,給我哥買東西?不應(yīng)該是我哥帶我吃好吃的給我買東西嗎?你們是不是不喜歡我,只喜歡他?” 白三叔伸長手,摸了摸白河景的頭?!按蠊酶讣业氖?,二哥跟沒跟你說?” 白河景維持著雙手捂臉的姿勢搖頭,白三叔了然:“那就不說了。都是家里的事。早晚你也知道。總之,陳銳不會欺負你。你別去欺負他。沒錢就跟我說?!?/br> 白河景抬起頭,不抱希望地說:“他不是已經(jīng)住在樓上了嗎?什么時候回來?。俊?/br> “今天……今天……”白三叔像是靈光一現(xiàn),說,“今天咱們就去學(xué)校,把你安排進去。你也認(rèn)認(rèn)門。讓陳銳和你一起回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