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枝間清響風驚雪,憶得東林夜宿年(4)
蘇長夜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極力隱忍著,握住了湮。 他們在人界度過的那么多日夜,只是一片由自己營造出來的幻覺。 可世間萬物是假的,驚雪是真的。 天庭太寂寞,他想有個人陪。 他自幼生在深不見光的東海底層,孤獨地活了上千年,方才由蛟化龍。天宮神侍無情無欲,對他來說與物件沒什么分別。 唯有驚雪不同。 他不知道驚雪在人間的那些年月,蕭越霜教會了他什么。他想知道。 于是他歷了一遍人間,將驚雪放在他身邊,他們從小一起長大。 跟在他背后的那個小小少年,感情豐富得令他嫉妒又艷羨。他刁難他罵他,那雙眼睛便像小鹿一般瞪得溜圓,隱隱泛紅。 他在生氣。 長夜在心里默默地想著,不知不覺勾起了唇角。 明明是狐貍,卻像只倔強的小鹿。 長夜很喜歡看他生氣,于是百般刁難他;卻也越發(fā)依賴他,走到哪里都將他帶著。 那一夜,他趁醉,終于做了一件壓在心底數(shù)年的壞事。 然后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 他喜歡他,想要給他所能給的一切,一切,一切—— 可為什么,偏偏他要是狐族呢。 當年封神之戰(zhàn),蘇妲己與一名人將結(jié)了仇,后來那人將斬妖立功,一戰(zhàn)封神,千年后升為神界長老。 他是自己登基的最后一道阻礙。 只要滅了狐族,就能討他歡心。 他渴慕數(shù)千年的神皇之位,唾手可得。 他用了上千年的時間爬到這個位置,博得諸位長老信服,如若在一夕間崩塌,這數(shù)千年來的苦心經(jīng)營算什么? 可他還是動搖了。 誅仙神劍周身光華環(huán)繞,圣潔而不可侵犯,然而卻總被利用于樁樁見不得光的交易之中。 有的東西,染上利益之后,就不再純凈了。 業(yè)火之上,深得望不見輪廓的高樓之中,隱沒著隔岸觀火的諸神,目光冰冷,俯瞰眾生。 其中,就有那個執(zhí)意滅狐族的長老。 瞳珠緩緩向上轉(zhuǎn)動,蘇長夜微微一笑:“狐族受擒,請洛岑長老前來親自誅仙。” 黑暗中有人沉吟一聲,其聲悠遠遼闊,恍若草原上無邊無際的風聲。一老者從暗色中浮現(xiàn)出來,徐徐落地,向他投來嘉許的目光。 蘇長夜向他一揖,將手中神劍遞了出去。 一剎那,他聽到狐族千百年來的悲鳴,像風洞中狂怒的回響,灌滿這冰冷的誅仙臺。夏桀妺喜、商紂妲已早在歷史洪流中被遺忘湮滅,只剩下這支受萬民唾棄、垂垂老矣的狐族,在眾生的叱罵痛恨中茍且偷生,無處可歸。 千百年來的仇恨終于得雪,就在觸上湮的那一刻,洛岑感到自己老朽的百骸都開始重新沸騰,渾身每一寸肌膚都綻出痛快的光芒,他聽到自己桀桀的笑聲,五指卻只觸到一片光華。 緊接著,痛徹心扉的撕裂感從頭頂傳來,蘇長夜唯恐他掙扎似的,將湮狠狠地從頭頂貫穿而下,刺穿了洛岑整個身體。數(shù)聲凄慘至極的痛叫剎那響徹誅仙臺,洛岑極為震怒,湮雖狠絕,但他畢竟有著千年修為,一感到神劍體內(nèi)精元被噬,就毫不猶豫地抓上頭頂,手中神力凝成絲線,奔雷般向蘇長夜刺去。 伴隨著蘇長夜身后陣陣驚呼,洛岑只覺眼前忽然神光四溢,莫可逼視,他只聽見蘇長夜悶哼了數(shù)聲,便有片片輝鱗從他身上散開去,化作一座刀槍不入的金鐘罩,將洛岑進攻盡數(shù)擋在了罩外。 “神鱗!” “竟是神鱗!” 四周原本緘默的諸神一時間沸騰了起來。 鱗甲剎那又變作青銅短劍形狀,以帶著周身氣流以比風還要快千百倍的速度回旋起來,向他狂斬而去。洛岑還來不及數(shù)清鱗片的數(shù)量,只說了句“你竟拔了神鱗——”不得不向側(cè)急急躲避。 蘇長夜由蛟化龍,千年來也只修得十余片神鱗,竟在此刻親自拔下了五片,其殺意不可謂不徹底,只是眾神一直以為蘇長夜沉眠東海,修為不深,卻不想此番一暴露,竟有如此驚天造詣,可對于為何能舍得將極珍貴的神鱗一舉除下,眾神也是不明就里。 神鱗自然百毒不侵,所向無敵,洛岑千年的修為在神鱗挫擊之下,眨眼的功夫都沒有,便煙消云散——連一抹煙都沒剩下。 諸位長老紛紛震怒,正欲下臺,卻見蘇長夜一手執(zhí)湮,一手將崆峒印亮了出來,雙眉蹙得極緊,冷冷喝道:“誰敢來犯?!” 殺洛岑只需一片神鱗,蘇長夜周身仍有四片神鱗環(huán)繞,眾神雖怒卻無人敢上前,更何況他手里不知何時奪來了崆峒印,愈發(fā)難以抗衡,只得默默怒瞪著他:“太子,你待如何?!” 蘇長夜無視周遭咄咄目光,向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走得沉重踉蹌。神鱗生在他龍身,生生剝下來必定是痛至剜心,連步力都虛浮起來。 但他似毫不憐惜地將身遭四片神鱗一把狂推而去,向著焚天的業(yè)火。神鱗光華如瀑,大火倏忽燃盡,整個誅仙臺瞬間黯淡下來。 一群化為原形的狐貍怒瞪著他,憤恨地齜牙咧嘴:“滾開!” 蘇長夜充耳不聞,冷冷的目光像寒風,在狐群中幽幽逡巡。 “壞人!”一只小狐貍大膽跳了出來,金色獸瞳中卻閃著畏懼的光芒。 蘇長夜越過她,看見了角落里被護著的一只白狐,一,二,三,三尾,是他。 他走過去,艱難地躬下身,抱起這只奄奄一息的白狐,淡漠的聲調(diào)里忽然多了一絲小狐貍聽不懂的情緒:“我要帶走驚雪?!?/br> “休想——咳咳!”蒼老之聲自身后響起,“我狐族即日起,自愿…舍神籍為妖,不稀得你們神仙庇護!驚雪…也跟著我們一同走!” 蘇長夜甚至懶得回頭看老狐貍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懷中白狐身上,傷口觸目驚心,他眼中有了漣漪:“未經(jīng)我同意,神籍是除不盡的。我不除你狐族神籍,驚雪我也必須帶走?!?/br> “——無恥!”“無賴!”“卑鄙!” 他往回走,唾罵聲如潮,但他已無所謂。 驚雪神力大損,每日陷入沉睡,連形態(tài)都難以保持,有時是狐貍,有時是人形。 蘇長夜卻也不知疲憊,十年如一日地將他帶在身旁,又讓狐族住進宮里,他不在的時候,就讓同族照看著,狐族在神界里的身份,一夜之間榮升了許多,無神再敢招惹。 皇袍加身,綬帶如風,蘇長夜瞥了一眼正低頭為他佩戴繁蕪掛飾的神侍,今日是登基大典。 除了冰冷的應(yīng)答,神侍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曾說。蘇長夜努努嘴想要聊點什么,神侍抬起頭來,眼中只是一片死水般的木訥,他便再沒了提起話頭的欲望。 他已不是凡界的蘇長夜了。 他何其希望,跟在他身后的,還是那個倔強、執(zhí)拗的身影,而不是冰冷無情的木頭人。 臨走之前,他去看了眼睡在狐殿中的驚雪,抱他在懷里:“今日是朕登基的日子。” 雪白的毛皮已被養(yǎng)得柔順鮮亮,三只長尾懶懶搭在身前,將眼睛半遮半掩。蘇長夜默默凝視,終究是嘆了口氣。 “你會來看我的吧?!?/br> 他摸了摸他的頭,將驚雪放回榻上,轉(zhuǎn)身而去。 那天膽大冒犯的小狐貍湊上前來,兩只狐眼骨碌碌瞅著驚雪,悄聲道:“驚雪哥哥,他走啦?!?/br> 三尾狐悠悠半睜開眼,金眸中漾著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驚雪哥哥你裝得真厲害,殿下一點也沒看出來!”小狐貍跳到他面前。 驚雪坐直身子,舔了舔爪子,順了順毛,似毫不在意地道:“他早看出來了?!?/br> Ps:感謝【好想睡覺啊】送給我的禮物【餐后甜點】??!愛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