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明為師尊冒死擋下那一擊的當(dāng)口，驚雪趕來，蕭霽正心急如焚——林云蒼絕招既放，魔氣與齊明數(shù)百年修為相抵，自然需要一段時(shí)間冷卻，但時(shí)間一過，仍然是敵強(qiáng)我弱，這樣下去不過是無謂犧牲。

    深黑甲胄如喧天浪潮般涌來，蕭霽顧不及思考，只得挺劍迎敵。兵刃相撞像是暗夜里激蕩的鬼影，風(fēng)聲異嘯怪鳴地在他耳邊極速旋轉(zhuǎn)，劍刃在重重魔兵魔將之間電掣星馳，迸裂出一片絢爛的火花，恍若夜空中炸開的朵朵煙花。那抹瑩白色的身影終于亮了起來，他殺出一條通路，亦撞得渾身是傷，直奔沈落衡而去。

    “師尊，師尊！”

    撥開重重迷霧，沈落衡一襲白衣勝雪，在慘淡的天色下孤傲凌然地翻飛，數(shù)朵駭人的曼珠沙華在他身上默然開敗。他回過頭來，凄絕地望了自己一眼，嘴角蜿蜒流下一道驚心血跡，生生刺痛了他的心扉。

    “快走——”

    狂暴的金鏈一道接一道山重水復(fù)般怒襲而來，沈落衡倉皇后退，像只脆弱不堪的白骨鳳蝶，被風(fēng)呼嘯著頹唐旋撤；兩條冰綃千瘡百孔地垂在金鏈之上，隨著鏈條狂舞凄然無力地飄搖。

    三招。

    他還能接三招。

    附有魔氣的巨鏈如毒龍咆哮，震得渾身一蕩，他仿佛聽到自己臟腑破裂的聲音。千重鎖鏈蛛網(wǎng)一般將他嚴(yán)絲合縫地封鎖了起來，沈落衡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等待最后的處決。在他合上眼皮的剎那，一道黑影沖了進(jìn)來，飛至他身前滿滿地振開雙臂，替他擋去了滿天的風(fēng)雨。

    “師尊，十七載的光陰，我活在你的庇佑之下。”蕭霽頓了頓，沈落衡親手為他鍛的佩劍已砍得生出不少裂痕，但他仍握得緊了些：

    “這一次，換霽兒來護(hù)你！”

    擋在他身前的這個(gè)青年，昔日懵懂不經(jīng)事，如今竟已長至足以投下掩住他滿身的陰影。沈落衡看著他的背影，多少次，他看著這道背影黯然神傷又無可奈何，而如今，他們終于能夠坦誠相見，并肩作戰(zhàn)。少年的話音如同最剛烈的駿馬，無論如何艱險(xiǎn)逼仄的峽谷，都灑脫無畏地馳騁萬里，一往無前。

    然而再炙熱的一顆心，又任何能抗得住風(fēng)霜刀劍嚴(yán)相逼。饒是他劍氣如虹，劍舞如流，巨鏈卻如驚濤駭浪，生生吞沒他搖曳的小舟。不過幾招，一道觸目驚心的碎痕從劍脊上龜裂開來，琮琮錯(cuò)錯(cuò)，沈落衡親手鑄的這把劍，就這么碎成了千萬段，飛濺的碎片仿佛扎在了他心里。

    “霽兒——”

    他抱住跌退而來的蕭霽，雙手顫抖地拂去，觸上滿手的鮮血，那雙最冷傲的眼再也無法平靜，咄咄逼視著林云蒼叱道：“你要?dú)⒈銡⑽?，休得傷我徒兒！?/br>
    他指尖形成的，已只是微弱的劍氣，仿佛昏昧?xí)r獨(dú)自燃燒著的一盞孤燈，在暗夜里閃著幽藍(lán)星火，這般無助，這般無力。鎏金鎖鏈攪動(dòng)著空氣疾速旋轉(zhuǎn)，仿佛一輪巨大的金輪赤烏在吸食精氣，每一寸肌膚開始變得無比灼燙，五臟六腑亦如被扔進(jìn)臼杵搗碎，身體恍若斷了線的風(fēng)箏，要被生生卷入那赤金漩渦，血管仿佛在皮下爆裂炸開，胃中翻涌不止，沈落衡緊緊咬牙不住，噴出一口淋漓鮮血。

    “落衡……！”

    蕭霽失聲嘶喊，任眼淚不斷翻涌，將滿臉的血水沖刷得扭曲，他們抱著彼此，像黑暗中凄然綻放的彼岸花，盛美亦慘烈。

    “哈哈哈——”林云蒼雙目充血，撕心裂肺地狂嘯，“都得死，都得死！”

    他弓著后背，將沈落衡護(hù)在身下，一道道巨鏈如暴雨急速下墜，在幽暗中炸開一道道凌厲的金光，將他鞭笞得千瘡百痍。他雙目欲眇，只得下意識(shí)地將懷抱圈緊點(diǎn)，再圈緊點(diǎn)，隱約中他聽到自己?jiǎn)柩实溃骸安荒芩?，我們還沒有一起賞月，一起去看朝露花……”

    “不能死……”

    “不能……”

    他的神魂開始崩潰。

    視野漸漸模糊，耳邊的呼喊也漸漸被什么湮沒……

    他感到自己的軀體變得無比沉重，連呼吸都要費(fèi)盡全身的力氣，沈落衡的容貌在腦海中漸漸散逸，他極為不舍地閉上雙眼，有一道聲音在他耳邊反復(fù)呼喊，十分急切，在說著什么……

    是什么？

    世界忽然變得異常安靜。

    幾乎能聽見雪花下落的聲音。

    掌心忽然有了觸感，什么東西硌著他的腰，生疼。

    沿著紛繁蕪雜的紋路緩緩摩挲，然后世界忽然變得明亮。

    一道驚天動(dòng)地的神光從他懷里迸裂開來，重重鎖鏈瞬間支離破碎，他聽見一聲足以劃破長空的凄厲嘶吼，身上的疼痛頓時(shí)消失了，世界恢復(fù)光明，雪花慢慢下落。

    林云蒼倒在神臺(tái)邊緣，蜷成皺縮的一團(tuán)，像剛出生的嬰兒，他的嘴里還在不斷吟哦著“死……死……”，然而周身已經(jīng)黯淡無光。

    蕭霽緩緩爬起來，忽然湛湛碧空遙遙傳來一陣古老的跫音，一道女聲如遠(yuǎn)古仙樂從云端淙淙淌落：“你便是太子？”每一字都極為雋永，在幽幽蒼穹間不住回蕩。

    來得及逃脫來不及逃脫的眾人，都愕然回過首來，方才還浩浩蕩蕩的魔族大軍忽然消失不見，天幕中隱隱浮現(xiàn)出一位身姿端莊，圣光環(huán)身的高冠女子，身后擋著兩只巨大的孔雀扇，羽幢絳麾重重疊疊，神輝熠熠。

    “微臣拜見神后?！?/br>
    身后傳來一聲悶響，蕭霽回過頭去，驚雪已恭敬拜倒在地。

    他還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低頭一看，手里攥著的，赫然是當(dāng)日父皇交給他的那只崆峒印。

    這只崆峒印，關(guān)鍵時(shí)刻救了他的命。

    他竟然忘了這個(gè)寶物。

    “然后呢然后呢？”

    耳邊傳來一聲嬌滴滴的詢問，蕭霽從漫長回憶中抽過神來，抬手輕撫柔發(fā)，對(duì)她微微一笑：“然后，那個(gè)神后就問爹爹愿不愿意去神界繼承皇位呀。”

    女娃驚訝地捂住了嘴，迫不及待問：“??？那你答應(yīng)了沒有啊？”

    “傻瓜，”蕭霽嘴角噙著笑，摸著她的小腦袋瓜子揉了又揉，“我要是答應(yīng)了，哪還有人在這給你說故事？”

    “又在聊什么？”一道月白身影從門外跨進(jìn)檻來，話音泠然若泉。

    蕭霽抬起眼來，目光隔了經(jīng)年的光陰，像潔羽般輕輕落在他的心上眉間。

    “在聊……”他反復(fù)想了想，還是向著昆玉哂道，“在聊昨晚你娘是怎么咬我，把我渾身都咬得青紫——”

    在昆玉笑得前仰后合之際，他偷偷瞥過去，果不其然，沈落衡一雙鳳眼瞪得滾圓，怒沖沖地向他吼道：“蕭——霽——?。?！”

    蕭霽慌忙奔出去，身后窮追不舍、毫無形象的，是大名鼎鼎的明淵宮當(dāng)代掌門，沈落衡。

    他們相互追逐笑鬧，最后抱在一起，撞上門前新種不久的槐樹，簌簌抖下一陣新葉，落在二人的肩頭。

    “霽兒?！?/br>
    身旁忽然溫柔地響起了一句。

    他伸出手去，將沈落衡攬?jiān)趹牙?，任他靠在他的肩頭。他知道他一直都在門外偷聽，不禁暗自發(fā)笑，替他摘去肩頭綠葉。

    沈落衡心尖微微一蕩，久久地望著蕭霽，輕聲問：“所以這么多年了，你后悔嗎？”

    嫩綠的槐樹葉悄然落地，蕭霽側(cè)過頭來，與他對(duì)視，微微一笑。他耳邊忽然響起神后的那句：“你決心既下，往后可不要后悔……”

    那時(shí)，他的回答是，永生永世也要守在師尊身邊。那剛說完這句，巨大裂痕像破碎的冰面一樣在神臺(tái)上漸漸龜裂開來，整個(gè)臺(tái)面搖搖欲墜，轟然倒塌。

    明淵宮耗費(fèi)數(shù)年心血修筑的神臺(tái)，竟然就此毀于一旦?；蛟S有一日，滄海桑田，連明淵宮、哪怕是小小的泠閣，都不復(fù)存在。

    但是他不后悔。

    蕭霽從他們坐著的一片花叢中，摘下一朵由他親手種成的朝露花來，插在沈落衡的發(fā)間：“人生譬如朝露，落子無悔，死而無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