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雪
好端端的艷陽天,拐進(jìn)山里的時候卻下起了雪。東北的雪下起了便是連片的鵝毛大雪。領(lǐng)頭的人說歇歇再走,別被大雪迷了眼,再困在山里。 跟著的青年聽了便撐著板車邊跳上了車坐著。所謂坐著,也只是做一個邊,車上滿滿的rou和油,哪有給人坐的地兒。 且說這領(lǐng)頭的叫張貴,身邊帶著的青年是他的干兒子,叫大斗。倆人是受地主徐長祿的派遣出村買吃食的。除去這一車的牛羊rou和葷油還有三斤城里點心鋪的桃酥和奶糕子。那是徐長祿給他的小老婆買的。 大斗見過徐長祿的小老婆。當(dāng)時他還在徐長祿家?guī)凸ぃh(yuǎn)遠(yuǎn)的瞧了一眼便酥了半邊身子。 大斗后來跟人形容徐長祿的小老婆是這么說的:那小娘們,臉還沒巴掌大,腰也就一把細(xì),胸像兩個大饅頭,身上露出來的地方都白的像雪。雖然是大腳,走起路來的風(fēng)韻是小腳學(xué)都學(xué)不來的。我要是徐長祿,我也為要她一個,敢舍田萬頃。 張貴把煙槍在板車邊上磕了磕,瞇著眼抬頭看被風(fēng)雪裹挾的天。 “斗兒,趕路?!?/br> “干爹,這雪還沒停呢?!?/br> “雪停了土匪就下山了,趁小了點,趕路。” 大斗一聽“匪”字立刻便從車上蹦了下來。他七八歲的時候見過土匪。土匪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餓狼,進(jìn)村就擄人,讓家里人拿錢來贖,等不到贖金就撕票。打有土匪的時候就有繳匪的人。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年土匪反而越繳越多。 大斗攥著驢子的嚼子往前拽。驢子膽小,原地踏著步不肯挪步。 “這孬畜牲?!睆堎F啐了一口,把脖子上的圍巾拽下來綁在了驢眼睛上。 “走吧?!?/br> 兩人接著趕路,眼瞧著前面就出山進(jìn)村了,前面突然窸窸窣窣竄出來十來個人,有端槍的,有拿斧頭拿刀的,身上肩膀和頭上落滿了雪花。領(lǐng)頭的懷里別著把盒子槍,左眼是瞎的,先咧開嘴笑了幾聲才說話。 “好家伙,爺們兒幾個剛才還罵,剛下山就下雪了,沒成想還能遇著單生意。二位!從哪來到哪去?。俊?/br> 張貴兩個人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忙跪地扣頭。 張貴說:“好漢饒命,我們都是農(nóng)民,給徐家村的地主送東西去的。您行行好,我們都是窮人,沒什么油水,白耽擱各位好漢的功夫?!?/br> 領(lǐng)頭的獨眼龍又笑起來。 “別謙虛,蒼蠅腿也是rou不是。雪下這么大,不如回山上坐坐,暖暖身子再走。” 盒子槍說完這話便嚴(yán)肅起來,抹了把胡子上結(jié)的冰凌,說:“綁了帶走!” … 焦贊帶著人回來的時候孟梁正在馬棚給馬添草料。馬棚里的馬不少,唯兩匹是孟梁自己的馬。那兩匹馬是夫妻,牡馬叫黑龍,牝馬叫白蛟。此刻白蛟已是懷孕的狀態(tài),預(yù)計第二年三月份就能能分娩。孟梁寶貝她寶貝的不行。打兩個月前便不許人騎她了,偶爾牽著她出去遛遛。 焦贊人還沒進(jìn)大門便嚷嚷起來,“孟兒孟兒”的叫著。 孟梁打馬棚里出來迎他,看見他身后帶的人和車,笑著說:“行啊你,下著雪還能干一票呢?” “今兒走運。”焦贊也笑,“可凍死我了?!?/br> “快進(jìn)來?!泵狭赫f,“這倆人也帶進(jìn)來,驢牽棚里去。” 且說這焦贊是這里的二把手,一把手就是孟梁。焦贊本不叫焦贊,從小流浪長大,連姓都沒有。因為長的高大,又從小瞎了一只眼,只有個諢名叫熊瞎子。他的胡子和頭發(fā)呈褐色,有人猜測他大抵是“二毛子”(中俄混血)。 焦贊來孟梁這之前跟著另一伙土匪干,為首的叫“鬼見愁”。為人兇殘狠戾,一言不合便對身邊兄弟拔刀相向。后來鬼見愁內(nèi)部發(fā)生了一場極嚴(yán)重的內(nèi)斗,熊瞎子受了不輕的傷,好不容易才跑出來。 熊瞎子流亡過程中被孟梁救下,悉心照拂。并在他痊愈后讓他做了二把手。他心里感激,想起幼時聽書,書中曾說古時有孟良焦贊兩個結(jié)義兄弟,情同手足,生死不棄,故而自命名為焦贊。按理說他應(yīng)叫孟梁大哥,但他已有三十余歲,孟梁不過二十四五歲,實在叫不出口,平日里便只叫他“孟兒”。 這匪窩里的頭兒孟梁報號“蠻菩薩”。年歲雖小,卻頗能服眾,很受兄弟們愛戴。孟梁身量不高,站在眾人間幾乎稱得上是“瘦小”。小臉圓眼短下巴寸頭,脫了外頭的貂皮大衣那二尺的窄腰便顯露無疑。饒是這樣,也沒人敢小瞧焦贊。他的故事可傳奇得很。 … 屋子里比外頭暖和了不知多少。地上盤著地籠,地中央還籠著火炭。焦贊坐上為首的太師椅,隨手從懷里掏出手帕來擦槍。 張貴和大斗跪在地上,嘴里的布條終于抽了出去。 “二位第一次來吧?大概不知道規(guī)矩。我給兩位講講。我們給兩位定個價,寫封書信,兩位畫個押,由兄弟們送到你二人的家里。等錢到了,就送二位下山?!?/br> 張貴滿頭的汗,弓著腰對孟梁告饒。 “好漢爺,這是我干兒子,爹娘早五年前就死了。眼下只跟著我找飯轍,家里沒有能聯(lián)系得上的親人了。我一輩子沒兒子,兩個女兒都嫁出去了,家里只有一個老婆子相依為命。我們是真的沒錢啊?!?/br> 孟梁聽著,眼睛都沒抬。等張貴說完最后一個字才抬起頭來對焦贊笑笑。 “哥哥,咱綁了兩個苦命窮鬼回來?!?/br> “也是晦氣。”焦贊啐了一口,忽又想起了什么,說:“他倆說他倆是給徐家村地主徐長祿做事的,不如敲他一筆。” “萬行不通啊兩位好漢爺!”張貴說,“徐長祿出了名的鐵公雞,摳得很,他…他有個小老婆。自打娶了那個小老婆,連大老婆房里的丫頭都支給小老婆用了。他那個大老婆連挑水都要拜托我們這些長工。這樣的人,不會為了我一個老頭子和一個毛小子掏贖金的!” “媽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留著也沒用,宰了吧。” 焦贊說起了氣話。 “別別!”張貴叫起來,“爺,好漢爺,我這些年攢了十塊大洋,是給我和我老伴兒攢的棺材本,您只要不嫌少,我這就修書畫押!” 孟梁皺著眉,沒說話。 “行啊,”焦贊站起來彎腰看著張貴,“說說你住哪?!?/br> “黃魚村!我住黃魚村!遠(yuǎn)了點,勞煩好漢爺了…” 張貴打開始說這句話,就看見這瞎了只眼的土匪和上頭坐著的頭兒都變了臉色。還以為是他們嫌黃魚村太遠(yuǎn)覺得犯不上。 “這事兒鬧得?!苯官澲逼鹧?,朝著孟梁干笑幾聲。 焦贊:“怪我,怪我一開始忘問了。哎,你倆,給他倆松開。起來吧,站起來吧,別跪著了?!?/br> “一會兒,我找倆人送你倆下山啊?!苯官澱f,“我們頭兒不劫黃魚村的?!?/br> 張貴和大斗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縮著手看著孟梁。孟梁臉上沒什么好臉色,但是瞧著也不像生氣。 孟梁對焦贊說:“你們劫來的東西也還給他倆?!?/br> 焦贊:“好。” “謝謝好漢爺!謝謝各位好漢爺!” 張貴這才明白這些人不是在哄他,是真要放他們,而且竟然連東西都還給了他。 “可惜了,都是好rou好油。”焦贊小聲說。 “都是rou和油嗎?”孟梁問。 大斗說:“還有三斤點心,徐長祿讓我倆給他二姨太買的?!?/br> 孟梁笑著說:“把那三斤點心留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