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嶼覺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覺，只是這次睡的有點沉，且時間有點長，做了好些個光怪陸離的夢。

    不過說實話，做夢這事對于二十四歲的他來說，有點久違，又有點懷念。

    夢里，顧遠嶼又看到了那艘飛向自己的飛船，雖然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那艘飛船。

    十二歲的時候，顧遠嶼因為外祖家的要求，離開從小待到大的星宇聯(lián)邦首府中都星，去了第二軍區(qū)治下位于聯(lián)邦第十二附屬星球北參星的星海軍事學院附中就讀。

    每年開學一個半月左右的時候學校都會組織一次全校性質的運動會，星際時代的學生運動會其實跟地球時代相比并沒有多大差別，只是多了些比如山林定向越野之類的拓展項目。

    而在運動會之后就有一周的小假讓學生們可以進行休整。大多數(shù)學生會選擇在這一周回家享受一下家庭的溫暖，但可能是覺得回家家里父母也忙于工作見不到人，也是因為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在外，“自由”的世界太有吸引力，顧遠嶼只找了個要忙小組課題作業(yè)的理由，便留在了學校。

    可是他忽略了，家里還有一個從小就喜歡黏著他，跟在他身后叫“哥哥，哥哥！”的小跟屁蟲在等著他，也忘了在離家前跟弟弟顧遠笙拉過鉤，許諾一有假期就會回去陪他。

    顧遠笙雖然因為顧母懷孕時還在礦星工作，接受了輻射而胎里沒養(yǎng)好，從小就體弱，六歲看著還像是四五歲一樣，但在性格上卻是個執(zhí)拗的。既然哥哥不回來，他就決定自己去找哥哥。

    顧遠笙先與顧母打了通訊，趁著顧母分神處理工作資料隨口應付時，得到了可以自己去北參星的許可。隨后掛斷通訊就馬上命令家里的保姆機器人幫自己和護衛(wèi)買了最近一班民航飛船的船票，并且勒令管家禁止給哥哥通風報信，他要去給哥哥一個驚喜。

    那是假期的第二天，顧遠嶼與來到附中剛熟悉起來的室友和同學一起去了游樂中心，他們租用了模擬艙機臺在游戲里玩了很久，期間顧遠嶼手腕上的通訊器響了幾次，但都被他忽略了過去。

    傍晚，當顧遠嶼終于從機臺里出來打開通訊器時，上面有十來條幾個小時前弟弟小笙通過保姆機器人撥出的通訊記錄，但在他回撥后，卻只收到“對方不在服務區(qū)，請稍后重撥”的冰冷回復。

    顧遠嶼急忙聯(lián)系了位于中都星的家里，卻被管家告知，顧遠笙帶著一個護衛(wèi)和保姆機器人，在今天上午就搭乘PA505號民航飛船出發(fā)來找自己了。

    顧遠嶼查詢了PA505的起落時間，發(fā)現(xiàn)照正常航行，這艘飛船在半個小時前就應該在北參星的星港口降落了，不應該聯(lián)系不上啊。

    “下面插播一條最新消息，”街道邊的半空中，原來播放著新一代磁浮滑板廣告的巨大光屏突然更換了內(nèi)容，“今天下午，從中都星飛往北參星的PA505號航班遭到反政府武裝劫持，機組人員與乘客頑強反抗，窮兇極惡的歹徒在擊斃擊傷數(shù)名機組人員與乘客后，引爆了飛船并逃離?！毙侣勆希瞧岷谝黄奶?，背景里遠遠漂浮著幾顆無人星球，而畫面的正中央，是一片金屬殘骸，隱約能在幾片比較大的廢鐵上分辨出平安航空公司的logo?！艾F(xiàn)在，搜救部隊正全力在附近星域中搜索救生艙和飛船黑匣子。下面是登船旅客的信息，請相關旅客的家屬和知情人員速與我司聯(lián)系，通訊號XXX－YYYYY……”

    “顧遠嶼，你怎么站在這兒呢？”身后跟出來的室友搭上了顧遠嶼的肩膀。

    實話說，那個時候，顧遠嶼的腦海里是一片空白的。盡管他的精神力早已達到了A＋級別，理論上大腦對于信息的接收處理速度在星際人類中都屬于優(yōu)秀水平，但當時的他就是覺得，那一個個字他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所帶來的信息卻是他無法理解的。

    PA505，好熟悉，那不是小笙的搭乘的飛船么？所以，那飛船怎么就成了一堆太空垃圾了呢……

    身邊巨大的光屏上滾動著旅客信息，當“顧X笙”的字樣在光屏上出現(xiàn)時，顧遠嶼才終于恢復了思考能力，他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撥下了外公和舅舅的私人通訊號。

    顧遠嶼知道，在這個時候，無論是聯(lián)絡在聯(lián)邦商務部工作的父親，還是聯(lián)絡不知道在哪顆礦產(chǎn)星挖土的母親都沒有用。只有外公和舅舅，他們一個是第二軍區(qū)中將，一個是大校，只有他們有能力幫他找到小笙，小笙這么可愛，他還這么小一定很害怕，他一定在某個救生艙里，等著哥哥去找他。

    給顧外公的通訊率先被接通了，“遠嶼，今天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通訊？”外公透過屏幕慈愛地看著顧遠嶼問道。

    十二歲的顧遠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淌下眼角，順著下頜骨砸在地上，“外公…”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太過哽咽，“小笙…顧嶼笙他今天來找我，他也在PA505上！”

    聽到這兒，顧外公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我知道了，我馬上加派人手，讓你舅舅親自帶人去搜救！你現(xiàn)在在哪里？”掃了一眼通訊那頭顧遠笙身邊的幾個男孩和身后的景物，“你馬上跟你朋友回學校寢室，不要待在外面了。遠嶼，這事交給我們，等我們消息！……”

    顧遠嶼不記得自己那天后來是否又與顧外公說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同學帶回學校宿舍的。他在之后的幾天里不斷地刷新瀏覽著星網(wǎng)上的消息，瀏覽著航空公司與軍部網(wǎng)站上的最新進展，掛著搜救隊的直播間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一艘中型救生艙被找到了，里面沒有小笙，艙內(nèi)人員有記憶里減退、神經(jīng)錯亂的表現(xiàn)。

    又一艘小型個人救生艙被找到，但因為當時飛船爆炸所產(chǎn)生的沖擊波，里面的人員已經(jīng)死亡。

    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部分小型救生艙殘骸和部分燒焦的人體組織。

    ……

    十天后，家里再一次撥通了顧遠嶼的通訊，是舅舅顧景興，但他此時帶來的卻不是好消息，“遠嶼，小笙已經(jīng)確定遇害了，現(xiàn)場處理小組找到了隨他登船的護衛(wèi)的通訊手環(huán)，雖然已經(jīng)嚴重破損，但……”

    “但那不是小笙的??！”顧遠嶼打斷對面的話語，“小笙說不定沒和護衛(wèi)在一起呢！說不定他上了別的救生艙呢！……”雖然知道護衛(wèi)的指責就是一步不離地保護顧嶼笙，沒有可能離開顧遠笙的身邊，但顧遠嶼還是這么反駁道，用的理由連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說到后來已經(jīng)是喃喃自語，似乎是想要自己催眠自己。

    “顧遠嶼，你冷靜點！”通訊屏另一端的舅舅喝止了他，“現(xiàn)場爆炸情況十分嚴重，很多小型救生艙根本沒有跑遠，就被爆炸卷了進去。而且至少有一顆電磁脈沖炸彈在飛船內(nèi)爆炸過，大多數(shù)個人通訊器都遭到了毀壞，數(shù)據(jù)根本無法恢復。我們的人能辨認出那個護衛(wèi)的通訊器，還是因為他在背面刻了自己曾經(jīng)服役部隊的編號做紀念。遠嶼，小笙真的在這場事件中……”舅舅似乎也不忍再說出那個詞，用一個停頓含糊了過去，“小笙從小身體就不是很好，他只是提前回歸了星海。但顧遠嶼，你要堅強起來，你還能代替小笙繼續(xù)看這個世界……”

    這之后，顧遠嶼向學校請了兩天假，回家參加了顧遠笙的葬禮，因為沒有能夠找到尸體，他的父母只能用顧遠笙最喜歡的布偶狗放在小型棺木中讓眾人拜別。

    從此，顧遠笙的名字在顧家成了一個禁忌，他的房間被封存了起來。

    顧遠嶼也越來越少回到位于中都星的家。

    對父母他是責怪的，為什么總是忙于工作，而把他們留給保姆機器人和下人。他更責怪自己，沒有好好陪著弟弟。雖然他在那個家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與基礎教育階段，但他也在那里迎來過小自己六歲的弟弟，見證過顧遠笙的蹣跚學步和跌跌撞撞的奔跑。

    “哥哥，陪我玩好不好？”“哥哥，你要出去么？能不能帶小笙一起？”“哥哥，一定要去北參星么？好遠的?！薄案绺?，說好了，假期一定要回來找我哦！”“哥哥！”“哥哥……”只要待在那間屋子里，顧遠嶼就一直能聽到弟弟在叫他。

    之后的時間里，顧遠嶼無數(shù)次夢到顧遠笙的飛船停在北參星的星港口，而弟弟則是從飛船上一躍而下，向自己飛奔；也無數(shù)次夢到那艘飛船就在弟弟的身后爆炸，吞沒了那個小小的身影。顧遠笙的臉孔在夢里日益模糊，飛船也不再能到達北參。睡夢中，當時在新聞中看到的太空殘骸逐漸成了主角……

    直到快十六歲的時候，顧遠嶼的精神力在某天突破到了S級，強大的情緒感知能力難以控制，他總是能感受到周圍人強烈的情緒波動，如果都是好的情緒也就算了，但能有巨大波動的情緒往往是負面的，這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困擾。

    好在附中的老師偶然發(fā)現(xiàn)他精神力進階了，并帶他去購買了一個精神力抑制器。而收到消息的顧外公也很快派人來教他如何收束自己的精神力，如何把自己的精神力控制在自己的意識海里。這之后，夢境再也沒有找上過顧遠嶼。

    而這次昏迷中能再次夢到那艘飛船，顧遠嶼的潛意識里是懷念與高興的。如果它不要隨后就在他眼前爆炸，這或許能稱得上是一個美夢。

    煙火過后，顧遠嶼夢中的場景一變。這是另一片星空，明明暗暗的光團掛在其中，就像他每次想要使用意識連接時“看”到的一樣。但與以往不同，顧遠嶼覺得自己與那些光團的聯(lián)系似乎更簡單了一些，仿佛只要他想，就能直接沖進那些光團中一般。

    顧遠嶼獨自一人在這片星海中徘徊了很久，從一個光團跳躍至另一個光團之中。漸漸的他感到了無趣，便放任自己躺倒在虛空之中。只在偶爾路過一些散發(fā)著和煦卻又微弱光芒的光團時，伸手把它們拽過來捏兩把，玩夠了又把它們放開，隨它們回到本該在的地方，而自己則是在虛空中繼續(xù)漂流。

    夢中的時間是扭曲的，顧遠嶼并不知道自己在這片星空中待了多久，或許是三五天，也或者是三五年。直到某一刻，所有的星子都突然同時閃爍了一下，顧遠嶼終于能隱約聽到一些仿佛是機器運行所發(fā)出的“滴——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