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哥哥,可以帶我們一起回家嗎
宋雅的襯衫被陶谷洗干凈,吸飽了陽光,整整齊齊的疊進衣柜,壓在最下面。 大概是再沒機會翻出來了。 陶谷是在一周過后的某個上午,刷牙的時候又想起這件事的。他一個人獨居,社交圈很小,朋友更少,近幾年因為母親的事情后這棟老宅更無人問津。 停下手上的動作,吐出牙膏沫,陶谷含一口溫水進嘴漱口。 溫熱的毛巾覆上臉頰,反復幾回拭去困意。青年把手掌浸入熱水,上身前傾,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整齊偏淡的眉毛和眼睛,黑漆漆的瞳仁,睫毛上掛著水珠,他還想看得更仔細,但熱氣很快把鏡面暈上一層霧。用手抹開額角沾濕的頭發(fā),顯出傷口愈合后的痕跡。也是這一舉動,讓他意識到自己該剪頭發(fā)了。 洗臉池邊的手機屏幕亮起,陶谷松手,接通電話。 “小谷哥哥,中午好呀!”少女的歡快聲線破開背景音的嘈雜。 十一點零三分。 “中午好?!彼肴~衾應該在外面。 那頭有很多人,非常熱鬧,“我在學校呢,今天是畢業(yè)典禮,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開始……” 她隔開人群,走向長廊。 “我找你是替我哥問問,有沒有領(lǐng)養(yǎng)一只貓貓的打算?” 陶谷拉動微波爐的手一頓,“什么?” “是這樣的,上周有一對小情侶送了只布偶來托我們照養(yǎng)幾天,昨天打電話說不要了。但那布偶脾氣一般,長得也沒有很招客人喜歡,店里留不下……這些都不重要,反正我哥說送你?!?/br> 葉衾中途被那旁的動靜打斷了幾次,最后干脆道:“你吃過飯下午去店里就行,我哥在,我遲點回去?!?/br> 陶谷還沒來得及委婉道,只聽見人火急火燎的一聲“拜拜”,就被掛斷了。 他坐到桌面,摸著鼻子思考片刻。手指劃開微信,點開備注為“林見”的對話框。 出神了幾秒,最后退出界面。 —— 六月的城區(qū),日光一線長過一線,賽著跑兒抬升熱度。陶谷只穿了件T恤,斜挎了相機包便出門了。陽光明朗而潑辣,被高大的梧桐樹掩去大半,屬于盛夏的鮮艷色彩漸次鋪敘。 二十分鐘步行到貓角樓的時候,葉向正在門口接貨。 近十種包裝各異的袋子是幾十只毛孩子的口糧,還有琳瑯滿目花花綠綠的各色小包裝,是貓零食之類。青年老板兩手各一袋,不怎么輕松的往里搬,還得小心各路祖宗的阻擊。 “來了。”葉向瞧了眼彎腰驅(qū)開貓貓的人,招呼道。 “嗯,店里就你一個人?” “對,本來以為不忙,還給員工調(diào)了休,誰知道葉衾……她都告訴你了吧?”葉向抱著最后一袋向后室走。 “嗯嗯?!?/br> “事發(fā)突然,我連著幾天打過去幾十個電話,都不接,昨天晚上才回我一個?!比~向洗完手,推了推霸占收銀臺的大橘,“說要棄養(yǎng)……乖,黃豆,下去好不好?” 有名兒的橘貓呼哧了兩聲,被青年嫻熟的擼腦殼手法哄了下去。 陶谷聽著,低著腦袋看到黃豆走了幾步,碰瓷一般倒在自己腿邊,一個勁兒蹭。 他彎腰順毛,對上葉向的笑臉。 “它們喜歡你?!碧展却蟾哦~向話里的意思,沒急著回應,倒是腦海里閃過句話,跑了神。 葉向也沒急,記完賬,開了貓籠,抱出只布偶。小家伙真的不親人,想掙扎,卻被捏住命運的后頸,動彈不得的被移交進青年懷里。 “沒有名字?!比~向道。 陶谷接過,對上那雙灰藍的瞳孔,覺得眼熟。 是你呀,他在心里說。占了他不小內(nèi)存的長毛布偶,幾天不見,還是那副沒精打采的模樣,“它生病了?” “半歲時好像生過場大病,早都養(yǎng)好了。”葉向點了點咪咪的鼻尖,中一記貓貓拳。 “嗯?!?/br> “不急,你們處處再決定。我只是想你一個人住著,或許有個小家伙陪著會好,”葉向拍了拍人的肩,朝門口的客人迎去,“更好。” 陶谷無聲的點頭,垂眼,伸食指去碰貓咪的爪子,卻被小家伙勾進懷里,壓住,又感到手背濕潤,是被小貓的舌頭舔了。 他確實討小動物喜歡。 但他知道,自己就要走了,去遠方的國度。林見通知他有段時間了,他卻沒對誰說,也沒什么人好說的。 還有半年。 “要開空調(diào)了,上樓坐坐?”葉向知道他容易生病。 陶谷指了指門外的小沙發(fā),“沒事,我出去?!?/br> 他抱著懷里的灰藍眼睛,坐在樹蔭下。貓角樓的選址太好,對面就是南城一中,葉衾和葉向讀的高中,在全日制學校讀書是陶谷沒有過的經(jīng)歷。 教學樓很安靜,透過風能窺聽到教室的人聲,應該是上課時間。cao場上偶有零星的學生穿過,而再往后的一棟樓層卻沒亮燈,窗戶敞開著,順著窗口能遠遠看見飄落的紅色橫幅。 陶谷猜那是高三年級的樓,他們放暑假了。 他又不明不白的想到那雙漂亮的手還有淺褐色的瞳仁。宋雅說自己成年,會不會是這種?剛剛越過法律標準的那條線,便囂張的向全世界通報的“我成年了”。 陶谷沒來得及揣摩,便被馬路對面的吵鬧吸引。 粗壯枝葉糾纏交織下,會議廳口涌出一大批少男少女,光影忽明忽暗,人頭攢動,像玻璃缸里的游魚。 “畢業(yè)快樂?!?/br> 陶谷被這一幕感染,隔著馬路祝福他們。 畢業(yè)典禮比料想中早結(jié)束,人群推擠間也散的快。葉衾上午就和好友老師們拍完了照,趕著回店,就看到一人一毛窩在門外沙發(fā)上的和諧畫面。 “小谷哥哥,我畢業(yè)啦,耶!” 少女手上捏著個畢業(yè)證,火急火燎的向他招手。 “恭喜。” “*!再也不用寫作業(yè)不用敷衍老師不用高考,光想我就要起飛了?!?/br> 陶谷對這之中溢滿的愉悅沒有實感,只能笑著看葉衾手舞足蹈、嘴里撒潑。 “葉衾!說什么呢?”葉向閃現(xiàn)在門邊。 陶谷看見前者立正,圓眼睛眨巴眨巴,“哥~你最好了,不要和媽說?!?/br> “……” 懷里一直懶怠動的布偶,此刻探出腦袋,睨了眼兄妹的方向,而后前掌啪嘰一下踩在陶谷腿上,調(diào)轉(zhuǎn)了曬太陽的方向。 很直接的表態(tài)。 陶谷覺得它可愛,蹭了一下貓貓的紅鼻子,得到對方睜一只眼的睥睨。 貓角樓今日生意火爆,大概也受了畢業(yè)典禮的影響,學生裝束模樣的客人直涌。陶谷胳膊和腿被懷里的咪咪睡麻了,也大致措辭好藉口,準備貓歸原主。 他剛要動,馬路面上又來了七八個少年,討論什么“布丁、黃豆”。 走進了,他們中有人喊了聲葉衾。一時全堵在門口。 陶谷往邊挪了挪,錯開棵梧桐樹的位置,視線還未來得及收回,就看到對面街角站著的少年,被三倆個同齡人圍著,但他只垂著頭,幾乎不說話,看起來又冷又傲。 沒幾分鐘旁人散去,宋雅仍站著,神情懶倦,像在等人。 他個高腿長,把藍白校服撐得挺拔漂亮,露在口袋外的一節(jié)小臂線條流暢,輕易的讓陶谷回想起他洗碗的動作。 宋雅等的是個女人,從一輛紅色轎車上下來,臉上敷著淡妝,唇色卻艷得晃眼。他們的交流不愉快,這是陶谷從女人緊繃的背影推斷出的。最后,他看見女人揚起手臂,卻滯空了一秒,又落下。 她連同車一起離開了。 少年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陶谷盯著宋雅,一眨不眨。心上像被根刺扎了一下,細微的疼痛,卻足夠讓人從頭到腳都難過。 宋雅感受心跳重回身體的過程,還沒確認完,就被人喊了名字。 他不想搭理,直到抬頭看到青年托著一只白貓,笑著朝他走過來。 “沒想到這么巧,在這里還能遇見你?!彼窝艔哪羌兒诘耐世锟床怀霭朦c憐憫,“那天你的襯衫落在我家了?!?/br> 少年思考了幾秒,“嗯,忘掉了。” 陶谷自然道,“我洗好了,和我回去拿一下?” “方便的話?!?/br> 宋雅被請進貓角樓,因為葉衾和她朋友廣交友的個性。他們念隔壁班,有幾乎一致的教師配置,怎么也有點共同話題。 而少年被放入貓貓堆里,倒也顯得沒那么不合群了。 “小谷哥哥?!比~衾脫身到陶谷身邊,“你怎么和宋雅認識的哇?” 陶谷點了點相機。 “你接過他的約拍?”葉衾一點就通,屁股黏上陶谷對面的椅子,“以我對他的理解,他不像啊,難不成不是寫真?” 他不需要說話。 少女總能自圓其說,“那就對了。我之前聽人說他很難靠近來著,現(xiàn)在感覺也還好嘛!” “很難靠近?” “嗯嗯嗯,你看他是不是長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臉?”葉衾戳了戳陶谷放在桌上的手,示意他看。 陶谷偏頭,看了幾眼,“是嗎。” “不是嗎?你看……”葉衾把人從頭到腳論了一番,口干舌燥后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早沒再看了,“小谷哥哥!”她音量沒壓著,有慍怒的尖銳和少女的嬌氣。 幾桌開外坐著的人喉結(jié)滾了滾,蜷著的指節(jié)在桌上不明不白的點了幾下。 “總之,你要相信我們女孩子的第六感,準的可怕喔?!比~衾送了一勺提拉米蘇進嘴。 “什么第六感?” 少女向四周貓了眼,鬼鬼祟祟的做出個發(fā)抖的動作,而后上身前傾,蓋過大半個桌面,“小心交友不慎被凍死?!?/br> 陶谷被葉衾的搞怪逗樂,沒忍住笑出聲。 他想,葉衾這類天性活潑的人自然是與那類自帶冷感的人相處不來的。但他不一樣,反倒覺得,少年身上的疏離是種刻意營造出來的保護色。 和他接觸的時候,有所收斂。 原因暫時還不清楚。 近于六點,天色還很亮,貓角樓的客流總算度過高峰期。學生們一批批在店口分別,貓咪們也集體陷入無精神的狀態(tài)。陶谷掃街回來后見著的便是這副場景。 他幾乎把宋雅忘了。 少年身邊早沒了人,正偏頭枕著胳膊發(fā)懶。 葉向靠著收銀臺,給布丁梳毛,見陶谷回來了正要開口,被人噤聲的動作打斷。笑著點頭,指了指少年趴著的桌上的貓,又指少年,而后兩根手指頭激烈的絞成一團。 打了一架,可能還不止一架。 無名布偶臉向著外,先看到走來的陶谷,脖子動了動,把毛乎乎的腦袋送入青年的掌心。 少年被這動靜驚到,肩頸輪廓動了動,臉轉(zhuǎn)過來。 內(nèi)勾外翹的桃花眼惺忪,疏冷的眸色在一瞬間突兀的給人一種柔軟又曖昧的錯覺。睫毛柔軟的垂下來,瞥到壓在在腕骨上的貓爪,又轉(zhuǎn)去盯著面前的青年,唇角的弧度松動。 “哥哥,可以帶我們一起回家嗎?!?/br> 他的音色慵懶,聲線輕而緩,游刃有余的散漫,卻又有一萬分的真誠。 陶谷感到被呼吸變輕,心跳失控。 他聽見自己答應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