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孽重,酆都鬼修叱蛇妖;仙緣深,農(nóng)家小兒飲劍光
群山深處,負(fù)了傷的焱蛇一路疾行,偶有鳥獸避讓不及,被其浩蕩妖氣震得口鼻流血沒了生氣。 臨近洞府的時候他掐了個訣,龐大蛇軀瞬間縮小數(shù)倍,幾息之后便完全化為人形。 畢竟本體是妖,哪怕變作人身,其裝束打扮也頗為奇特: 一襲赤發(fā)及地,胸膛半裸,身上只著輕薄衣物,頸間垂一段參差不齊的牙骨,足踝串了一對縹青玉鐲,各鑲五顆金珠,粒粒玲瓏可愛。 早有妖仆數(shù)人聽得動靜急急來迎,焱蛇皺了下眉,不耐煩地?fù)]手讓他們退下。 那洞府幽于峭壁石窟之中,出入極為不便,但那妖蛇有騰云駕霧之能,行于險山之上,如履平地。 焱蛇懷著一腔怒氣進(jìn)了內(nèi)室,正要從石壁縫隙中薅下一株仙草,幾案上忽地傳來一陣響動。 他面色陰沉地往案上剜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一面四葉蟠螭紋寶鏡在微微振動。 這銅鏡乃桃止山東方鬼帝義子所贈,此刻突然作怪,怕是對方有要事相商。 他沉沉吐出一口濁氣,心想那矜貴小公子可真是會挑時機(jī)。 蛇妖大手一伸,將寶鏡粗魯?shù)剡谡浦?,使其正面對著自己,隨后語氣不悅地開口道: “竇年酌,你有甚么事,速速說來!別耽誤我時間?!?/br> 那光亮鏡面里顯出來一柄繪有簪花仕女圖的烏骨扇,甘草黃扇面掩去鏡中人大半面容,唯獨一雙蘊滿光華的多情美目怎么也藏不住。 這雙眼生得殊麗,上眼瞼處好似敷了狀粉一般,暈開一抹茜色淡影。 漂亮眼睛的主人見著他臉頰上新添的一道血疤,也是怔了片刻,很快又明白過來,低聲笑道: “難得難得,還能讓我見著你這么狼狽的時候。” 焱蛇冷冷哼了一聲,并未多言。像他這般為天地靈氣所化的大妖,居然被道行低了好幾個境界的家伙掀了一片蛇鱗,說出去怕是要教對面的小子嘲弄一整年。 崔奉止…他在心里念了下這個名字,重重磨了磨齒關(guān)。真不愧是長羲宮那老不死帶出來的好弟子! 竇年酌默默欣賞了一番焱蛇分外精彩的臉色,等他終于把目光投回到自己身上,才收了折扇慢悠悠地開口道: “義父特讓我傳話予你…” 話音拖到一半便止住了,非得逼蛇妖危險地瞪起一雙金瞳,他才緩緩將后半段話續(xù)上: “爾所據(jù)地界的妖眾,今日殺戮太烈,給我座下鬼差橫加差使,個個筋疲力竭。行燭,爾身為管轄一方的大妖,竊居高位,任其放縱,絲毫未施管束。如此猖獗跋扈,不知收斂,或遭天道厲譴!” 待最末一字吐出,竇年酌已是笑意全無,神色凜然,眸中森森鬼氣幾欲漫出。便是蛇妖與他相識百年,也極少見得他這般模樣,不由得深深一震。 “義父的話我已帶到…你好自為之罷?!惫硇掭p捻扇骨,抖開扇面,單留一雙寫盡風(fēng)流的美目映在銅鏡中。 焱蛇行燭半晌未曾言語,攥著鏡柄的手上青筋突起,到底還是垂了下頭。 竇年酌以為他已悟得東方鬼帝話中深意,不再糾纏,手中折扇一揚,鏡面復(fù)歸沉寂。 “可算是把事情交代完了…”他身子往后一仰,后背沾著綿軟錦衾,歇了片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誒,我好像忘了問他,最近有尋著那天陰體的消息沒有。 可剛把人訓(xùn)了一頓,怎么也不好觍著臉再去打擾,竇年酌想到這點,很是郁悶,皺著眉凝神苦思片刻,猛地探出手去,又撈過一柄雙夔紋鏡,用指節(jié)在鏡背輕敲兩下,翻過來便看見一張猙獰鬼臉。 那鬼差認(rèn)出他的面容,急忙跪伏在地:“小的見過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我要你去打聽一件事…”這矜貴小公子壓低了聲音,絮絮說了一通。 竇年酌此刻自是不知,山林深處的焱蛇聽了他帶來的一席話以后,生的可不是悔改之意。 “嘶…幾具凡人血rou,何足置于齒間!酆都老夫,安敢拿凡間道義壓我,也不怕折了舌頭!” 行燭徐徐起身,昂首遠(yuǎn)眺萬里之外的方壺仙山,隱隱窺見仙宮一角。 虎家莊里,崔奉止先替解青消去體內(nèi)殘毒,再同眾仙徒一道,收殮滿村尸骨。直至暮色西斜,其余弟子方次第起行,各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沒記錯的話,這幾位師兄最近可是大忙人,今早上怎么突然趕過來援我?”趙玉縱累得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念個不停。 一旁的崔奉止看了他一眼,默默從袖里取出一寸桃核,抬手拋擲出去。那桃核凌空顫動片刻,忽地隱在了云霧間,少頃空中光芒大盛,一葉仙舟翩然而至,舟尾一楫橫臥。 崔奉止自去握了那楫,睨了一眼尚呆愣于地的傻師侄,這才開口:“是師尊算出你今日有難,指了他們相助于你?!?/br> 趙玉縱聞言,從地上爬起,夸張地面朝東海拜了一拜:“仙尊大恩大德,弟子無以為報!” …… 他心想,道弘前輩為人處世最為沉穩(wěn),怎么座下弟子如此頑皮。嘆了口氣,便轉(zhuǎn)向赫凌云他們,伸手邀道: “二位請上舟。” 赫凌云迎著他的目光邁步上前,解青綴于其后。等兩人安穩(wěn)落座于艙中,趙玉縱仿佛才搞清楚狀況,叫了一聲“師叔且慢!”一個猛子跳了起來,兩手牢牢攀住船檐。雖然模樣有些滑稽,但他臂力驚人,全身肌rou發(fā)力,簡直同猴兒一般,三兩下就爬上了船。 其實他是不忍見那兩位面上悲愴,才故意裝出這般夸張的姿態(tài),只求能讓對方心里好受些。 艙中二人見了這一幕,總算從與故人永別的痛意中掙脫出來。解青眼底尚臥了幾點咸淚,而赫凌云順著臉頰淌下的幾滴殘淚,終是漸漸在風(fēng)中化去了。 他們辭別故里,本來蓄了滿腔愁緒,此刻倒是暫時拋卻憂思,陪那頑皮弟子說了許多閑話。 木槳搖于云間,輕風(fēng)綿如水波,在心中點開陣陣漣漪。眼看舟身將要沒入云海,赫凌云還是按捺不住,回首一望,目中所映皆為蒼茫霧氣,不見熟悉青山。 仙舟日行千里,很快便飛至東海之上。崔奉止后來棄了棹楫,也進(jìn)了艙內(nèi),與他們攀談起來。三人互相道了名姓。 “鄙姓崔,道號奉止?!?/br> “赫凌云。”然后拍了拍身旁那人的肩背,“他叫解青?!?/br> “我的名字先前已教兩位知道了。不過你們肯定不曉得,這名兒是我最漂亮的娘親起的!我可不愿丟了俗家姓名,改喚那文縐縐的道號。日后也方便回去當(dāng)我趙家的大少爺…”趙玉縱其實是存了幾分逗趣的心思,但言語說出來卻稍顯輕浮,還沒講完便吃了他師叔一記眼刀。 “咳咳?!贝薹钪骨那哪砹藗€術(shù)法,傻師侄登時就像秋后的螞蚱一樣不再蹦噠了。 “你二人初入仙門,難免有不適應(yīng)的地方,到時盡可來尋我?!?/br> 他抖了下袖子,里面滑出兩冊玉簡。那玉簡似有靈氣一般,晃晃悠悠地飄到半空,竟是驟然縮小,分別沒入赫凌云和解青的眉間。 他們只覺腦中數(shù)千文字閃過,一時脹熱難言。待一切歸于沉寂,長羲宮萬載滄桑皆了然于心。 解青抬眼,見那名道號奉止的仙徒重新?lián)u起了木槳,口中輕輕唱著棹歌,而前方已依稀可見瓊樓金闕,桂殿蘭宮了。 他尚未悟道,不敢直面那磅礴無極的仙山,便走到船檐,俯觀下方景色。 崔奉止卻是突然喝了一聲“小心”,隨后舟身顛簸不止,虧得赫凌云也在一旁,迅速伸手將他左臂撈住,一把將其扯了回來。 崔奉止抹了下額前沁出的汗,面上滿是歉意:“怪我,每次降落的時候都太緊張了,幸虧你們沒事?!?/br> 說話間那仙舟已是穩(wěn)穩(wěn)落地,趙玉縱率先閃了出去,仰頭望望面前萬仞險峰,苦著臉道:“又得花好多工夫才能上去…” 他師叔卻是不以為然:“善念清而惡念濁,清則登天,濁則墜地。若你心中向善,自隨清風(fēng)而起,不費一點力氣?!?/br> 赫凌云聽得此言,半信半疑地邁了一步出去,果然身輕似飛燕,仿佛有道天地渾元之氣托著他徑往山巔而去。 他們一行人倏忽已至山頂。一尾生著翠羽的靈鳥飛來,在崔奉止身旁撲扇兩下。 “竹懷前輩讓你來的?他真是等不及要收新弟子…”眼下生了芙蕖印的仙徒笑得有點無奈,回過頭去尋解青,發(fā)現(xiàn)那人正對著一面斑駁石壁,看得出神。 石壁上劍痕交錯,勢如游龍行空,狀如逶迤長虹。劍意嶙峋,踏風(fēng)雪而愈厲,履霜冰而彌堅。 “當(dāng)年師尊與明樞門擷英真人論道斗法,錚然劍氣寄于壁中,至今未散。” 解青呆怔地立于巨石前,恍若未聞,但崔奉止知道此刻必有一道真氣蕩滌著對方的脈絡(luò),洗盡了凡身污濁。 果然,解青周遭因境界波動,揚起了一陣細(xì)風(fēng)。他本人也注意到了這微小的動靜,心中大震:若按那玉簡所言,方才他竟是引氣入體了! 當(dāng)時只覺刀光劍影浩蕩襲來,他立于連綿劍雨之下,恍若滄海之一粟。 他避無可避,存著身殞于此的死志,飛身躍入劍雨之中,可劍光入體卻是威勢盡斂,反生溫潤暖意。 待睜開眼,身側(cè)三人面色迥異:崔奉止雙眸含笑,趙玉縱呆若木雞,而赫凌云… 他只看到赫凌云眉間朱砂更艷,容姿皎如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