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柏顫抖的尾音還在耳邊回響，于晉鵬視線從云羅身上移開，低下頭劃手機(jī)屏，滿不在乎地開始嚼口香糖，“哦，行啊。待會兒和老三說唄?！?/br>
    雖然是有點(diǎn)奇怪對方什么時候和那個小水仙攪合在了一起，但好奇也只一瞬。他不是童展，不會對別的男生產(chǎn)生多余的情緒。

    梁子柏警惕地盯著他，像是怕他阻止。但見來人真站那兒玩起了手機(jī)，懸起的一顆心于是回落一半。他朝云羅的方向邁近一步，想去抓他手臂，剛站起身，門外臨近的樓道口又傳來新的腳步聲。

    那腳步急促散亂，明顯不止一個人。

    眼鏡男生手一抖，眉梢和嘴角一起耷拉下去，心底的張惶焦躁如實反饋在了臉上。他不敢回頭，但眼角余光仍瞥著季云羅，像賭徒守著桌上的最后一疊籌碼。

    門被毫不客氣地再度推開，進(jìn)來的人兩兩三三，都是人高馬大的體育生。擋住了光線，教室后排擁狹的空間顯得更擠了。

    于晉鵬過去招呼一聲，和他們站在一處。最后進(jìn)來那人在仲秋時節(jié)還穿著籃球隊的短褲背心，刮得發(fā)青的鬢角凝著汗，高壯得像太陽下熱氣騰騰的一堵墻。

    前路被堵住，云羅背著手悄悄在書包里摸索的動作停了，他睜大眼注視對方的面孔，隱約覺出一點(diǎn)熟悉。

    斷眉，高顴骨，單眼皮的右眼眼尾連著一道疤。不算打眼的長相，但體格足夠兇悍，學(xué)校里每一個只想念書的好學(xué)生經(jīng)過他身邊都會小心屏聲靜氣。

    高三七班的徐三煬。他認(rèn)得這個人。

    不知道何時記下的三言兩語又重在耳邊翻涌，云羅想起傳聞中的另一個主角，不由地松開手指，冷鐵似的機(jī)身即刻在書包里墜沉下去。

    “……猜我回來看到誰了……聽說這姓宋的打架很兇……”

    “……高一的時候就被七班的堵過……”

    “當(dāng)時好幾個人被送醫(yī)院，居然也沒受處分……”

    ……是他們嗎？

    他蹙著眉想得出神，預(yù)感到危險，本能地想盡快離開這里，沒能注意到于晉鵬身邊那道甫一進(jìn)門就牢牢黏向他的視線。

    那人被阻隔在兩個個子不矮的體育生以外，盯著云羅看久了，面孔有些紅，卻不靠近，和他身上的黑T一樣普普通通，沒什么存在感。

    其他跟著一起上來的男生不關(guān)心無關(guān)緊要的人，和云羅在的墻邊隔出一段距離。梁子柏被擠在中間你來我往地推搡幾下，之前在于晉鵬面前迸出的一點(diǎn)勇氣就又熄滅了，嗚嗚囔囔地不敢吱聲。

    徐三煬暫時沒動手，興許是劇烈運(yùn)動后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作祟，看上去有些煩躁。他皺著眉，朝走廊的方向狐疑地張望了好幾眼，才回頭心不在焉地問：“錢帶了嗎？”

    梁子柏“我……我……”一陣，說不出個什么。面前的人顯然沒什么耐心，剛作勢揚(yáng)手便嚇得他一抖，躲在灰蒙鏡片后的眼睛驚惶地轉(zhuǎn)向云羅，“有，有的！我同學(xué)說了借我三百，是吧小季？”

    云羅看著他，沒說話，梁子柏也不在乎他的反應(yīng)，自顧自接下去：“三哥，我還缺點(diǎn)……但是我同學(xué)，他，他很有錢的！今天肯定能還你。”

    徐三煬盯他片刻，冷冷笑了，“什么三百？”

    梁子柏沒懂他的意思，張著嘴“?。俊币宦?。男生在他面前投下山一樣的陰影，彎腰湊近一點(diǎn)，牙齒森森咧起：“現(xiàn)在是六百了。借錢的時候不是膽兒很大嘛，晚了三周，一周多一百，不過分吧？”

    在場其他人好像都默認(rèn)了這規(guī)則的合理性，沒人發(fā)出質(zhì)疑的聲音。梁子柏努力吞咽唾液，但嗓子眼就像是被什么給噎住了，讓他有點(diǎn)呼吸不暢。

    他連充值網(wǎng)吧會員的幾十塊都要從他奶奶的被褥下偷，哪來的六百可以給？

    何況，何況那天，他只是在網(wǎng)吧熬了幾個通宵，卡里時間不夠了，又不甘心頂著一片血紅的戰(zhàn)績下機(jī)，就想找鄰座隨便借一百。他甚至都沒看清那人的臉，只當(dāng)又是哪個萍水相逢的冤大頭。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要債的時候都能被他躲過去。

    那么多網(wǎng)吧里泡著的人，他們天天玩還不是不缺錢，從指縫里勻點(diǎn)給他怎么了？憑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住高級公寓用新款手機(jī)，活像從沒受過苦累的菩薩，他卻連要點(diǎn)零花錢都要看爸媽臉色？

    不甘心……

    ……憑什么不痛快的總是他？

    梁子柏嘴唇動了動，躲開徐三煬的目光，眼神卻暗自發(fā)了狠，忽然朝云羅的方向奮力一掙，伸手用破釜沉舟的力道狠狠抓住了他。

    他一時爆發(fā)的力氣大得驚人，手指像鐵爪一樣收攏，隔著校服都箍得手臂生疼。云羅被扯得踉蹌一下，還沒站穩(wěn)，耳邊忽地炸開一聲“砰”，那手掌又軟綿綿卸了力氣。

    那是重物落在rou體上發(fā)出的沉悶聲響。男生悶哼一聲，眼鏡也不知被砸落到哪里去了，周圍人作鳥獸散，沒人扶他，他只能軟腳蝦一樣癱坐在地上，窩囊又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一顆籃球從教室后墻骨碌碌彈滾回來，停在門口不動了。

    徐三煬耳朵也被火辣辣地燎了一下，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一句，回頭想看看是誰這么有膽。但很快，他也和身邊的人一樣噤了聲。

    來人在拍手上的灰，灰白外套的拉鏈拉到最上，因為個子夠高，一身運(yùn)動風(fēng)校服都穿得像T臺秀款。挺拔的身量往那兒一站，就給人以冷凌凌的壓迫感。

    他拍凈灰，單手摘下棒球帽，英俊的眉眼顯露出來，看不出具體情緒，只問：“你碰他做什么？”

    宋晏程語氣挺平和，好像真只是隨口問問。但徐三煬還記得那顆籃球帶著巨大沖擊力旋過耳廓時燎出的熱度，如果勢頭再偏一點(diǎn)，今天見紅的不是他就得是他腳下這個人。

    所以，剛才在樓下一晃眼看見的果然是他。

    徐三煬右眼皮跳動幾下，幻覺自己已經(jīng)被拆卸了骨釘?shù)淖笮⊥扔珠_始隱隱作痛。他身邊兩三個體育生面面相覷，他們跟著徐三煬堵過不少人，但眼前這張臉在各種意義上無疑都是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故也不敢妄動。

    沒人回話，宋晏程往里邁出一步。徐三煬自覺今天觸對方霉頭的不是自己，反應(yīng)很快，立刻配合地用腳尖輕踢了下地上癱軟的人，打算先把這煞神支走再繼續(xù)自己的活計：“……喂。”

    梁子柏佝僂著胸背抬頭，手捂住的右肩像是挨了一腳那樣疼，還傻愣愣的不吱聲。

    徐三煬被他的不識趣搞得煩躁起來，下巴揚(yáng)向旁邊那個一臉弱氣的低年級，示意他看：“惹了人道歉不會啊，cao，個傻逼。”

    鬼知道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兄弟，或者親戚？他印象里沒這號人物，總之道歉就對了。徐三煬甚至有點(diǎn)慶幸自己一開始并沒怎么在意那個人。

    “……啊，哦。”沒了眼鏡，梁子柏連門口逆光站著的那人是誰都看不清，但無所謂了。他感覺自己臉上有水滴下來，去擦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疼出了生理淚水，感覺丟臉又有點(diǎn)麻木，“……對……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他沒有轉(zhuǎn)向云羅，還是保持剛才的坐姿縮成一團(tuán)，嘴皮喃喃開合，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家里。其實也沒差，反正都是癱在地上的他面前站著發(fā)怒的男人。要怨恨的人太多，恨來恨去，最后還是最恨自己，總是在為錢道歉，為錢乞求，就像屏幕上難看的游戲戰(zhàn)績，這人生沒勁透了。

    情勢逆轉(zhuǎn)太快，云羅看著看著，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終于如愿被救出這場鬧劇，想象中仇敵相見的場景也沒有發(fā)生，本該松一口氣馬上離開的，但梁子柏癱在地上狼狽道歉的模樣卻讓他生出一點(diǎn)遲疑，忽然有些怯于回到門外那人的身邊。

    明明面前這個才是剛才試圖威脅他、拖他下水的人，但是當(dāng)霸凌者也被施以暴行，好與壞的界限，好像就被不知誰的手粗暴抹平了。

    往日的溫情面紗被方才的事故無意間揭開一角，他忽然意識到，即便能離開這個教室，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從一處樊籠逃到了另一處呢？

    耳邊神經(jīng)質(zhì)的呢喃還在繼續(xù)，云羅腦子有些亂，下意識后退一步，但緊接著一股熟悉的被注視感讓他清醒了過來。宋晏程漆黑而無情緒的眼瞳鎖著他，襯著背景的喃喃聲顯得尤為漠然。

    ……留給他的從來不是一道選擇題。這件事他一開始就知道了。

    只是他以前從未想過，從這些手段來看，也許他和梁子柏或是別的其他人，在那人眼里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云羅不明白為什么光是思考這個可能性，自己的心里就像是忽然陷落了一處巨大的，填不滿的空洞。這種感覺太陌生了，而且讓他難過，他幾乎是逃也似地藏起了這個念頭，逼迫自己回到當(dāng)下，踟躇著邁出步子。

    身邊離他最近的體育生立刻收腿站回墻邊，留出一條足以兩個他并排通過的空道。

    云羅腳步未停，假裝沒注意到其他人明里暗里的打量，小跑兩步過去，手指拉上那人校服衣袖。對方尚未作出反應(yīng)，他便本能地覺得不太夠，改拉為握，直至整個溫?zé)崛彳浀恼菩亩几糁粚硬剂暇o貼上對方結(jié)實的小臂肌rou，才安心一點(diǎn)。

    那么多雙眼睛看著，云羅做不出更親昵的舉動，只一言不發(fā)地拉一下對方，示意自己想走了。

    宋晏程于是收回注視他的目光，抬眸掃視教室里的其他人。目光并不在梁子柏或者徐三煬身上停留，反倒多看了兩眼于晉鵬和他身邊的黑T男生，片刻后像是回憶起什么，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久不見他邁步，云羅如有所感地抬頭，視線忽地一暗，被壓戴在他頭上的黑色棒球帽給遮了大半。他抬手整理帽檐，面前的人卻不知為何自然地單膝蹲下了，蹭過寬松的校服褲腳握住他裸著的腳踝，示意他別動。

    那人手掌一觸即離，其實很克制，云羅頂著教室里鴉雀無聲的窺視，理智告誡他不應(yīng)該在此時露出什么端倪，被馴化的身體卻克制不了那一點(diǎn)點(diǎn)應(yīng)激性的發(fā)抖。

    體感像是過去了很久，其實那人節(jié)骨分明的手指很快便停下穿梭，在他鞋面上重系好了一只翩翩起立的黑蝶。

    “……走吧?！彼侮坛唐鹕?，又恢復(fù)成平時需要他微微仰頭才能看見下頜的俊挺模樣，手掌壓在他側(cè)背的書包上示意轉(zhuǎn)身。明明沒有親密的肢體接觸，但從背面看去，像是把他整個人都收攏在了臂彎里。

    云羅恍然未覺，乖乖邁步。

    他身后有一道目光漸漸復(fù)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