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藺二歸家時近正午，她臨行前命曉鸝去過母親院里留話，轉(zhuǎn)告母親午膳不必等她。藺夫人偏愛藺芷妍，為她單獨留幾樣她喜歡的菜色，有女兒偏愛的炙牛rou、汆丸子、水晶膾與鮮魚羹等。

    長子英年早逝實在傷痛，全家一心期盼著長孫誕生否極泰來添福添喜。為照顧長媳長孫，老家主老夫人特許白靜依無需守孝，恢復(fù)吃穿用度，甚至調(diào)動前后院先顧著東跨院。

    在全家傾力照顧白靜依母女的背景下，藺芷妍的偏寵愈加肆無忌憚。一早出門趕集的藺芷妍此行收獲頗豐，她著男裝搖折扇堂而皇之踏入東院，受護院丫鬟等屈身見禮也只淡淡一聲應(yīng)。

    臥房門關(guān)著，白靜依的貼身丫鬟梅香守在檐下。藺芷妍手指一點，命隨行的家丁將肩挑的大小紅木箱撂在院中。

    藺芷妍一番動作太大，梅香好奇抻著脖子觀望。藺芷妍招手神秘兮兮喚她，梅香倒騰碎步過去，對她福了福身子，“二小姐，您這是？”

    “你家小姐午膳吃了么？可有歇下？”

    梅香點頭繼而搖頭。

    藺芷妍心安，捏合折扇握在手，指點幾口排列整齊的紅木箱子，“這是買給依兒的首飾衣料以及給孩兒準備的小玩具。你妥善歸置罷?！碧A芷妍眼神飛向緊閉的房門，三兩句話打發(fā)下人去忙，脫身出來，大步跨上回廊，推門而入，“我回來了，依兒，你今日可好？孩兒可有鬧你么？”

    藺夫人午膳后過來東院，督促兒媳用膳。

    白靜依記掛外出的人兒，滿腹心事強顏歡笑，只為婆婆安心，勉強多喝半碗湯。

    藺芷妍闖門時候，白靜依在婆婆關(guān)愛注視下剛擱下瓷碗。

    藺芷妍瞧得真真的，與白靜依小別團聚的欣喜悸動甚至超越在母親大人面前露破綻的謹小慎微。她嬉笑著向母親問好，坐來白靜依另一側(cè)，將她用過的湯碗奪去，自顧自添幾勺湯。

    豬蹄湯，滋補養(yǎng)人，暖心又暖胃。藺芷妍撇下湯匙仰頭灌入口。

    “你這猴崽子，猴急什么，沒規(guī)沒距的！”同樣是大家出身的藺夫人看親閨女在兒媳面前這副吃相，目瞪口呆，恨鐵不成鋼推了推她，只是看女兒餓得狠了狼吞虎咽似的，嘴上嗔她無理，舍不得實質(zhì)性責罰分毫，撫摸她的背，“慢點吃，廚房為你留了飯的，誰曉得你跑來這里?！?/br>
    藺芷妍胡亂點頭，吞一口湯順下了飯，贗足地瞇眼笑著，直起身，當母親的面賣乖，請嫂嫂見諒。

    藺芷妍慣會如此，在長輩面前柔順的很，而當她的面，愈發(fā)放肆。

    白靜依稱累，請走了藺夫人。藺芷妍自然不肯離去，她送母親回主院，原路返回東跨院，且是沿著九曲回廊一路小跑的。

    藺芷妍去而復(fù)返，院里的家丁與幾口木箱子受大丫頭梅香的指揮各歸其位。庭院靜悄悄的，浸入午休的安寧中。

    藺芷妍鉆回臥房，白靜依搭桌邊坐著，動也未動，淡淡瞥望她臨近，顯然料定她會返回，特意等候的。

    “怎么不睡？”白靜依體寒，藺芷妍挪鼓凳臨她身邊坐下，下意識來握她的手。

    白靜依縮手，垂眸規(guī)避她眼神，清冷道：“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與你說?！?/br>
    藺芷妍抿唇，不聲不響打量白靜依半遮的容顏。

    “舊事作罷，今后，我只一心看顧孩子長大……二小姐若是愿意，東跨院隨時為你敞開……”

    不出意料，白靜依最擅長煞風景，更擅長在她面前口是心非，這般又要與她恩斷義絕了？藺芷妍冷笑，起身，自懲似的將折扇敲在掌中，輕一下重一下的。

    故人心變最難保全。藺芷妍踱步來回，思量著轉(zhuǎn)圜的可能。她等白靜依道后悔，那人更決絕，起身回內(nèi)室，留她自己原地掙扎。

    “白靜依?！碧A芷妍第一遭連名帶姓喚她，問道：“一言既出，你可會后悔？”

    那女人回絕實在心狠，氣得藺芷妍心血翻涌。

    她回道：“二小姐說笑了?！?/br>
    左一個右一個的“二小姐”將情意割裂斷絕個徹底。藺芷妍點頭，呢喃著幾聲好，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好在她的淚腺遲鈍，在倉皇逃跑時后知后覺掉下來。

    8

    “主子，您、您怎地哭了”曉鸝在西院拱門前翹首以盼，等到人卻自己傻了眼。

    藺芷妍哭花了臉，她撞見園子里眺望的曉鸝，拉她回自己臥房。

    曉鸝溫順聽話，隨她拉扯，只是在藺芷妍掩門后大膽地將自己親手繡花樣的絹帕取出，為主子拭淚。

    藺芷妍搖頭，帶她往內(nèi)室去，翻箱倒柜掏一身穿過的男裝，塞進曉鸝懷里催促她去屏風后換起。

    曉鸝一怔，不解地看著她，“主子，您這是？”主子依然作男裝打扮，眼下又催促她也如此……

    藺芷妍且心煩，神色不耐，翻出個鼓囊囊的錢袋系在腰帶上，甩著扇子敦促她莫要扭捏快一些。

    曉鸝作為家生子，生于斯長于斯，傾盡全力侍奉主人，須得無條件服從主子任何命令的。再者，曉鸝心里，藺芷妍的崇高地位勝過其他幾位主子。

    藺芷妍要她換裝，她照做，藺芷妍拉她從后門開溜，曉鸝也無二話。

    藺芷妍帶曉鸝往戲院聽過一出哀怨纏綿的，再赴醉仙樓雅間胡吃海塞一通，夜幕降臨。

    曉鸝萌生退意，誰道她的主子不知怎地，領(lǐng)著她一頭扎進西城的八大胡同。

    沿途妖冶的紅燈籠高掛飛檐下，妖嬈身段的女子林立路邊掐著戲嗓嬌媚的拉攏奉承，不放過過路滿面貪色的男或女。

    曉鸝止步不動，壯膽子拉住藺芷妍的袖口規(guī)勸她：“主子，請早些回吧。您在外，各位主子都要擔心記掛的。”

    “這話是你說的不對。”藺芷妍將眺望陌生地帶的好奇眼神收回，轉(zhuǎn)向后半步同行之人，她堆出笑容，擺出一副半日里成長良多的淡然模樣，可她說話時，仰望天邊的參星，嗓子里的苦溢出來，將聆聽之人的淚窩都淹沒般。

    她說：“惦念我的，只是我的祖父母與父母罷了，旁的人，不會?！?/br>
    果真聽她親口承認，是與少夫人鬧別扭了……曉鸝吞下眼淚，替自己主子心酸。

    藺芷妍扭身，哄小孩子一般搭肩膀哄她：“你隨我去散散心。我不教你離開我，不會有危險的?！?/br>
    曉鸝點頭默認了她。默認藺芷妍帶她深入陌生區(qū)域。

    藺芷妍亦是胭脂胡同里的生客，她年少懵懂在話本上在戲院里看過聽過那些紈绔子弟出入風月場地依紅傍綠，今日她倒實在想踏破大家閨秀的桎梏來放縱一回。

    她不但自己來了，還鬼精鬼精拉了自己的貼身侍女。

    曉鸝是藺夫人中意并親自挑來西院侍奉親閨女的，她十四歲模樣青稚，性格穩(wěn)重，耐心且溫順。

    藺芷妍拉曉鸝來風月場廝混，也是為了暫且安撫家里。

    襄王無情，可憐神女一片癡心。

    “你們樓里可有未出閣的姑娘？”

    “我哥倆是清白身，婚約當前，還未嘗過女子滋味，實在心癢，諸位見笑?！?/br>
    藺芷妍顛著錢袋搖著折扇街頭到街尾一路問過去，眾人圍之哄笑。曉鸝埋頭縮在她身后。

    “小公子，快請這邊。我們樓里，有兩位花魁，那模樣，那身段，一等一的標致?！比巳褐秀@出一個風韻尤在的妖嬈婦人，她墜一身金銀飾物，拉住藺芷妍捏扇的手暗自用力，看藺芷妍的眼神看似熱情滿含貪婪，

    老鴇對曉鸝毫無興趣，仿佛是看穿她女子身份，甚至，從她亦步亦趨的姿態(tài)中看出她只是紈绔一侍女。

    曉鸝一雙眼只裝得下藺芷妍。反觀藺芷妍，對老鴇說辭滿意點頭，只是說要驗貨。

    老鴇笑得合不攏嘴，攬著藺芷妍的收緊了的胳膊仿佛收緊自己錢袋子般，滿面春光。

    ……

    晚膳時，藺家炸開了鍋。東院里原本安穩(wěn)，白靜依毫無食欲，且正與梅香主仆兩個推說。只是偏安一隅的寧靜亦不長遠，藺夫人的貼身丫頭、藺芷妍的乳娘——連白靜依都要稱一聲慧芳嬤嬤親自到來，委婉地問藺二小姐何時離開去往何處？

    白靜依揪起心來，反問嬤嬤是何情形。嬤嬤只委婉道明二小姐攜曉鸝消失不見。

    當頭棒喝，白靜依穩(wěn)住自身，安撫嬤嬤必定沒事，要梅香幫著回憶藺芷妍離開的時辰。而她自己，轉(zhuǎn)了身，心里頭巨浪滔天。

    驚懼，隨著呼吸滲入，凍傷她的五臟六腑，麻痹四肢百骸。藺芷妍出走，她什么都做不得……

    甚至，不能痛痛快快為她受驚痛哭……

    因著，她只是藺二小姐的長嫂而已……

    她是藺新柯的未亡人，她腹中的孩子是藺新柯的遺腹子……她與她的孩子，原本該是藺芷妍最親的親人，可是打從有孩子這一刻起，她母女與她，注定是兩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