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驚慌失措地連聲道謝，攝影助理急忙上前，解釋了現(xiàn)在是在拍攝，好心的路人感覺自己干了壞事，有些不知所措地轉(zhuǎn)過身來，撞見攝影機后面的顧隨。

    顧隨不是沒有想象過重逢時——如果有一天他們能重逢的話——對方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但不出他所料，對方的反應(yīng)無需想象力。

    阮述而面無表情。

    院方代表站在一旁，她覺得剛剛那個無心插柳的鏡頭很好，正好可以體現(xiàn)醫(yī)院的人文關(guān)懷氛圍，問他能不能使用剛剛那段素材。他輕聲說，嗓子有點啞：“你們還是找專業(yè)演員重新拍一遍吧?！?/br>
    院方代表轉(zhuǎn)過頭來問顧隨：“Nathan，你覺得呢？我感覺剛剛那樣就挺好的。”

    金主開口，乙方自然是沒什么意見的。

    院方真誠邀請，阮述而有些猶豫，像顧隨所熟悉的那樣眉心輕鎖。

    顧隨思忖片刻，提議：“我們可以提供一定的報酬……”他認(rèn)為這是個不錯的解決方案，但沒想到對方立刻一副受到了侮辱的表情，后退一步拒絕了。

    正在僵持，后面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你不等著我，還到處亂跑讓我找你？”

    噫，又是老熟人。

    阮述而匆匆說了句：“我得走了?！比ネ迫罡Ｉ妮喴巍?/br>
    阮福生中途看見了這場鬧劇，顧隨看不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但阮述而推著他快速路過自己的時候，阮福生突然抓起放在腿上的塑料袋，解開往地下一倒，藥瓶子撒得到處都是。這拙劣的演技讓一旁的演員確定他是來找茬的。

    圓溜溜的藥瓶滾得很快，阮述而追去很遠(yuǎn)的地方，其他人也在幫忙撿，阮福生盯著顧隨，好像他不幫忙撿的話就該上世態(tài)炎涼的社會新聞頭條一樣。

    于是顧隨蹲下身，撿起滾到鞋邊的瓶子。

    “你……”阮福生開口了，“是專業(yè)攝影師嗎？”

    顧隨覺得他雖然看著還算矍鑠，但說起話來中氣已經(jīng)不是很足了。似乎比幾年前衰老了不少，面容瘦削，面色蠟黃，手背上貼著打過點滴后的膠布，身上的病號服是住院部的，看起來空蕩蕩。

    但顧隨不去多想。“我是兼職的?！焙孟癫粦?yīng)該在金主面前這樣說。

    “哦，”阮福生沒什么表情，“你有沒有名片？呃……我的孫子要拍小學(xué)班級的紀(jì)念照，正在找兼職攝影師。”

    顧隨沒想到他會這樣說，眾目睽睽之下，他只好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阮福生也沒看一眼，直接塞進羽絨服的口袋里。

    阮述而小跑著回來了，表情看起來很窘迫。

    顧隨把藥瓶還給他，指尖不小心觸到他的掌心，一個人的手心怎么也會這么涼呢？

    那天晚上顧隨做了噩夢，夢見阮述而死了，變成一只渾身冷冰冰的鬼。夢里的顧隨還傻乎乎地不逃命，等他飄到眼前問他：“終于等到你了，你是來索我的魂的嗎？”

    ＊＊＊

    阮述而把輪椅推回病房，跟等在里面的阮森一起把阮福生抱回病床上，阮述而搖高了床頭，看阮森支起小桌子伺候阮福生吃飯。

    這是個六人病房，午飯時間，飯菜味混著醫(yī)院特殊的味道，家屬基本都在，對面床的小孫女過來探望，一家人有說有笑。

    阮述而倚靠在窗邊，盯著外面出神。他沒發(fā)現(xiàn)病床上的阮福生朝他瞄了兩眼。

    他站了大半個小時，腿都酸了，才看見顧隨拎著攝影機跟一群人走出來。剛剛見到的助理、演員，還有那個涂著紅唇的院方代表都簇?fù)碓谒赃?。只要顧隨愿意，他一向是人群的焦點。他們把機器放回車?yán)锏臅r候，顧隨似乎說了句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那個院方代表花枝亂顫的，貼近顧隨把一張折起來的小紙片放進他的外套口袋里，顧隨明顯注意到了，一臉友好地對她笑了笑。

    阮述而的手指捏緊了窗框。

    顧隨打開車門，先讓其他人上車了，跟院方代表又聊了幾句什么，才揮揮手道別。阮述而似乎看見顧隨臨上車前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讓阮述而瞬間全身血液凍結(jié)了一般。但阮述而不知道他是其實根本沒朝這邊看，抑或是看了但沒看見他，抑或是看見他了也沒反應(yīng)，半秒不停留地就上車了。

    他盯著那輛黑色的商務(wù)七座車出了大門口，消失在馬路盡頭。

    Nathan，剛剛好像聽見別人這么叫他。

    阮述而掏出手機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欄里輸入Nathan　Gu，彈出來很多詞條。難怪他無數(shù)次輸入顧隨的名字都沒找到什么，看來他去美國后就一直用英文名。他看見新聞里稱顧隨是游戲制作冉冉升起的新星，列了好幾個阮述而不甚了解的獎項，他截了屏，打算晚上再抽時間每一條都查一下。顧隨還做了個個人網(wǎng)站，點進去后先是一段酷炫的動畫效果，網(wǎng)站設(shè)置了很多欄目，博客里是全英文的文章，似乎大部分是產(chǎn)品使用體驗和作品制作心得的分享，偶爾還發(fā)過游記，統(tǒng)統(tǒng)用標(biāo)簽分門別類。他點進那個寫著作品集的欄目，也有好幾個子條目，最上面是游戲，然后有攝影、動畫、音樂。他點進攝影，每個作品都精心排版整理，有靜態(tài)圖片也有短片，一路滑到最下面，他看見了“飲河”。但“飲河”的頁面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只有雜志登載的信息，一張張照片平鋪著排列。

    阮述而切出瀏覽器，登入了郵箱。

    他記得顧隨一開始讀的是攝影，但是現(xiàn)在看來他在開發(fā)游戲，剛剛也說只是兼職的攝影師……他的手指在郵件列表中劃動，所有廣告郵件和別的郵件都被他清除了，后來需要用到郵箱的時候他注冊了個新的賬號。這個郵箱的發(fā)件人清一色的都是同一個人。其實他根本不用重新翻閱，每一封郵件他幾乎都能背出來，確實沒有顧隨提到換專業(yè)的印象。這兩三年來顧隨發(fā)郵件的頻率極其不規(guī)律，而且內(nèi)容基本也是意識流，上一封郵件已經(jīng)是七周之前的事情了，也沒提起會回國。顧隨似乎只是把日常碎片投遞到樹洞，實在無法還原出真實的生活軌跡，最多只是“今天喝了很好喝的琴酒”。當(dāng)時阮述而立刻去查了琴酒是什么，又找機會去酒吧點了一杯，好像分了很多種類，他也不知道那個味道對不對。阮述而不怎么去這種需要消費的場合，搖晃的燈光和走動的人影都讓他無所適從。

    他正準(zhǔn)備切回瀏覽器，再看看那個個人網(wǎng)站里的其他作品，阮森走過來了。

    “怎么老站在窗邊，不冷啊？”

    阮述而把手機塞回褲兜里。

    阮森站到他旁邊，雖然明知吵鬧的病房里這個距離阮福生是聽不到他們說話，也知道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其實阮福生是知道的，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剛剛醫(yī)生跟我說，后天的介入手術(shù)大部分醫(yī)保可以承擔(dān)，你再給我打兩千塊就行，免得有什么急用?！?/br>
    阮述而應(yīng)了一聲，掏出手機cao作。

    “你那天早上就別請假來了，不是說年底公司很忙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介入，沒什么風(fēng)險。不過估計得穿幾天紙尿褲了?！?/br>
    “我明天下班買了帶過來，還有什么別的要買的，列個清單發(fā)我手機吧?！?/br>
    “行，沒事就早點回去吧，看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今晚這里我守著?！?/br>
    阮述而走到病床邊坐了會兒，然后就說要走。阮福生一直盯著他看，他到底沒說別的什么，手插著兜縮著脖子，像是提早抵御著馬上要感受到的寒冷，又沉默地走到外面的風(fēng)里。阮福生嘴巴抿成一條線，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名片，哼，他想，雖然老了，病得快死了，他的視力還是很好，什么都逃不過他這雙鷹眼。他想了想，撥了一個電話。

    ＊＊＊

    顧隨以為阮福生的借口就跟他的演技一樣拙劣，只是想套聯(lián)系方式，畢竟他的孫子早過了讀小學(xué)的年紀(jì)了吧。但沒想到過了幾天，還真有人打電話找他做兼職。

    阮福生那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有著短暫養(yǎng)育之恩的孫子趙述之站在校門口等著，一見到顧隨就跳起來給他一個熊抱。

    小鬼個頭到他胸口了，壯實了很多，顧隨已經(jīng)沒法輕易舉起他了。

    趙述之偶爾也會給顧隨發(fā)微信，后來見顧隨越來越忙，就沒敢多打擾。

    “顧哥！爺爺告訴我的時候嚇我一跳，不過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每次出場都是救世主！”

    趙述之也是去年因為繼父工作調(diào)動，才轉(zhuǎn)學(xué)到A市這所還挺高檔的私立小學(xué)，里面的學(xué)生估計家庭背景都比較好，畢業(yè)文藝匯演還要請專門的攝影師。趙述之作為班長全權(quán)負(fù)責(zé)這件事，本來是拜托吳冉幫他找的，沒想到上周去看阮福生隨意提了一嘴，阮福生居然記住了，還中間前線天降奇兵。

    文藝匯演在學(xué)校的禮堂舉行，搞得挺隆重。這個禮堂比河西高中那個又破又小的禮堂不知道豪華多少倍，大部分學(xué)生的家長都來了，還有組織有紀(jì)律地自掏腰包提供各色應(yīng)援道具。顧隨在拍趙述之那個班在后臺排練的場景，有其他班的家長看見了，出錢請他順便拍攝自家孩子。杯水車薪聊勝于無，顧隨何樂而不為。

    吳冉也來了，站在一旁幫趙述之拿著羽絨服。她看起來比照片上也胖了不少，但眉眼還是很美，整個人恬靜自然，幾年安逸的生活磨平了她身上苦難的痕跡。

    在他站在角落查看剛剛拍攝的照片時，吳冉忽然開口跟顧隨打招呼，說：“我沒認(rèn)錯吧？我以前見過你。”

    顧隨記得他并沒有直接跟吳冉打過照面。

    但吳冉很快揭曉了謎題：“有一年暑假你們是不是來市區(qū)玩？送述之回家的時候，我在天臺上晾衣服，看見了?！彼D了頓說，“我當(dāng)時很吃驚，沒想到他也會有……”

    吃驚什么？阮述而也會有朋友嗎？

    吳冉笑了笑，似乎覺得對外人不該說這種話似的，半截停了下來。

    趙述之排練完走過來：“再過兩個節(jié)目就到我了，媽，你給我哥打個電話，問他到哪了?！?/br>
    吳冉答應(yīng)了聲，掏出手機。

    顧隨對趙述之脫口而出：“你哥知道我今天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