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顧隨簡潔迅速又有條理的敘述，阮述而一臉“我知道了”的平靜表情，掏出手機瞥了那十幾通未接來電一眼，似乎早已習慣一般，老神在在地轉(zhuǎn)身往回走。

    顧隨看著他跟一個像是頭兒的干瘦中年男人說了幾句話，那個男人又朝這邊瞟了兩眼，朝阮述而點了點頭。阮述而摘下工作手套丟到旁邊，快步朝他走來?！白甙伞！比钍龆黄ü勺谒嚭笞稀?/br>
    “呃……”

    “怎么了？”

    “那個，”顧隨的雙手在空氣中無措了會兒，坦白道，“在A市，自行車后座是不能載人的，所以我不會?！?/br>
    “……哦。”阮述而冷靜地跳了下來扶住車把，和顧隨換了個位置。長腿一蹬地面穩(wěn)穩(wěn)地走起，阮述而啟動得快剎得也快，剛出那個“施工重地”的告示牌就停了下來。

    這回換顧隨問：“怎么了？”

    “……我們?nèi)ツ?？?/br>
    顧隨這時才發(fā)現(xiàn)，阮述而看似淡定的表情下，眼睛里寫滿了茫然。

    原來。

    顧隨把手放在他的背脊上，隔著冬日的厚工作服都能感受到底下的單薄。阮述而仿佛觸電一般肌rou跳動了一下，聽見顧隨沉著的嗓音：“他平時常去的地方，上下學的路上，啊，車站也去看一眼，說不定還在?！?/br>
    阮述而應(yīng)了一聲，完全聽從指揮行動，感覺到顧隨一只手搭在他腰上，在他身后給阮福生打電話，非常有禮貌地讓他到隔壁吳叔的房子里也找找看，然后在阮福生開始發(fā)脾氣之前巧妙地把電話掛了。顧隨治得了阮福生，又能讓趙述之服氣，阮述而想，如果他也能知道什么時候該怎么做就好了，也許他們也能和睦相處。一想到這里，他就感到一陣他平時十分注意壓抑下來的情緒正往上涌。

    “看路。”顧隨及時提醒他的走神。

    他們一路從霓色到小學，沿著趙述之放學的方向往南，均一無所獲。過了橋到了客運站，顧隨跳下車快步進去，巴掌大的大廳掃視一圈便一覽無遺。阮述而從后面跟上來，看見顧隨拐進了小賣部。

    金花姐嚇了一跳：“你不是上了大巴嗎，怎么又回來了，落東西了？”

    “早上那個小孩您記得吧？”顧隨單刀直入，“后來有看見他去哪兒嗎？”

    “那個小偷？”金花姐睜大眼睛，“他又偷你東西啦？”兩道柳眉憤怒地倒豎，“是不是偷你錢了，我就知道他買車票不夠錢，說不定又會去偷。”

    “他買票了？”阮述而在旁追問。

    “是啊，說要去A市……”金花姐神秘地一笑，“不過你們放心，他根本不夠錢買?！?/br>
    這大喘氣的！

    阮述而感覺心臟都漏了半拍：“那他人呢？”

    “售票員多問了兩句，他自己害怕就走了唄?！苯鸹ń悴恍嫉氐溃鋈换剡^神來，“不對啊，我記得他在門口搭三輪車走了啊，怎么可能又去偷你的錢？”

    “三輪車，”阮述而喃喃復(fù)述了一遍，稍微放下了心，“他去哪了？”

    金花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滿臉的不信任。灰頭土臉的，看著年紀不大卻穿著工地的衣服，感覺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家的小孩。

    阮述而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剛想開口解釋，被顧隨扯到身后?！敖鸹ń?，”顧隨祭出無敵笑容，“我們找那小孩有急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金花姐頓時臉色就放晴了：“哎，你說你們這火急火燎的，現(xiàn)在年輕人都是急性子?！彼叱龅觊T吆喝了幾聲，“老黃！老黃！”

    門外三輪車有個正在抽煙的大叔探頭進來。

    金花姐走近跟他說了幾句話，很快回來，滿臉疑惑：“在西邊的山腳下的車。這季節(jié)都沒什么人上山玩了吧？還是一個小孩子家家……”

    兩人對視一眼，頓時了然。沒空跟金花姐解釋太多，道了個謝便匆匆出門直奔昨天野炊的地方。

    饒是大冬天，剛剛騎著車一路疾馳，阮述而的額頭都沁出了汗，路上已經(jīng)刮起了風，他有些畏冷地縮了縮脖子。顧隨抬頭看了眼天色，明明才中午一兩點，暗得像是四五點。他有些擔憂：“快下雨了。”

    阮述而把自行車隨意往地上一扔，兩人沿著上次走過的路快步上山。

    “哎?！鳖欕S忽然拉住走在前面的阮述而，對方回過頭來，雙唇緊抿，臉色鐵青?！斑@個，”顧隨把圍巾摘下來在他脖子上胡亂繞了兩圈，“你的臉色很差。”

    “這幾天沒怎么休息，”阮述而晃了晃頭，勉力振作精神，“習慣了，不礙事?！?/br>
    一聲嘆息掩埋于心。顧隨也無法說些什么：“走吧?！?/br>
    看著前方挺直的身影，阮述而攥緊拳頭，忍不住出聲：“顧隨，我……”

    前方之人回過頭，是他熟悉的爽朗笑顏和輕松語調(diào)：“你要是又想說些老土的客套話就不必了，趕緊過來，別浪費時間?！鳖欕S招招手。

    阮述而有些遲疑，又覺得松了一口氣，點點頭跟了上去。

    ＊＊＊

    一開始被水滴砸到頭的時候，趙述之還在想都下午了，樹葉上怎么還會有露珠，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天上開始飄起小雨了。

    南方冬天下雨并不稀奇，但是當你一個人在山上的時候，那種心理感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趙述之啐了一口，正習慣性地想吐出一句粗口，沒來由地想起阮述而的威脅，無意識地又咽了回去。

    “呸呸呸！”趙述之氣得跳起來，這個時候怎么想起那個惡人來！

    雨滴越來越大顆，帶著刺骨的寒氣，他裹緊了棉大衣，該死！今天竟然沒有穿mama之前買給他的那件防水風衣。他咬咬牙，往樹干方向又縮了縮，但似乎沒什么用處。

    該死、該死……

    嘴巴一癟，比雨滴還要大顆的淚滴滾了下來，那溫度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哭個屁啊趙述之！”他惡狠狠地吼道，“根本沒人會關(guān)心你！”貼著樹干慢慢地滑下，他抱緊雙膝，聲音輕了下來，“根本沒人會在意你，根本沒人會來找你……”但是這樣的話語，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反而顯得更蠢。他想起顧隨早上跟他說的那句話——回想一下每次你跑了，哭了，被欺負了，你哥是怎樣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案?，你會來找我嗎……”

    阮述而和顧隨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就這樣蹲在地上，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

    腦海里的畫面和現(xiàn)實重疊在一起，透過雨簾，趙述之抬頭：“哥……”雨聲漸響，天色暗得很快，他看見他哥濕漉漉的像剛出古井里爬出來的水鬼，蒼白里透著青色的臉上一雙眼珠子黑得讓人發(fā)慎，想象中的溫情一下子失了溫度，他騰地站了起來。

    在阮述而離他還有十來米的時候，他呆立，回神，轉(zhuǎn)身，三步并作兩步，直接從長滿密集樹林的山坡處往上鉆。

    顧隨正目瞪口呆于他的靈活，眼看著阮述而步伐不停，緊跟其后“噌”一下從樹干的兩條分叉之間跨了過去。

    “……”顧隨以為只有上次和云夏一起爬山的時候他們特意放慢了速度，沒想到野炊那次也對他腳下留情了。

    夜幕閃現(xiàn)白晝，一聲悶雷轟隆，大雨瓢潑泄下。視野內(nèi)一片模糊，顧隨甩了甩滿頭的水花，當然這效果等于一減一：零。

    一邊撥開那些藤蔓枝葉，顧隨艱難地在泥濘中行走，努力辨認著方位以防人沒找到自己先迷路了。正想著再追不上就先報警，不遠處人影一晃，顧隨上前，聽見腳步聲的阮述而蹲著轉(zhuǎn)過頭來，聲音在雨中含糊不清：“走慢點?！?/br>
    顧隨走近了才看清為什么要“慢點”。就在阮述而蹲著的前面，地面憑空陷下去兩三米深，周圍長滿了灌木，黑天夜雨又看不清，隨時都可能掉下去，前車之鑒正站在坡下，一張小臉哭得臟兮兮。

    “受傷了嗎？”顧隨問趙述之。

    趙述之哭著說了些什么，夾在雨聲中根本聽不清。

    在這同時，阮述而脫下了外套，正在把他那件工作服卷成長條，整個人趴在邊上，往下面探去。趙述之踮著腳拼命往上夠，卻總還差一截距離，又急又氣地用力拍打壁面。

    “接上我的外套應(yīng)該就夠長了。”顧隨正想拉開拉鏈，阮述而搖搖頭阻止了他：

    “他已經(jīng)哭得沒力氣了，抓住了衣服估計也上不來?！彼淹馓兹筋欕S手里，“我下去。”

    顧隨一頓，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接收到阮述而的一瞥后，他又立時放開了手，知道阻止不了，只簡短地說了句：“小心點?！?/br>
    阮述而點點頭，在灌木叢中小心翼翼地尋找下腳的地方，細軟的枝條根本撐不住手抓上去的重量，他只能一半借力一半往下滑，堪堪沒有摔倒，踩到了實地。

    “趙述之。”

    被點名的小孩縮了縮脖子，感覺一頓腥風血雨即將襲來。

    頭頂傳來阮述而依然平靜的聲音：“我沒有騙你，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趙述之耷拉著眼皮抽泣，不敢看他。

    “你也不想一直和爺爺住，是不是？”那平靜里帶著藏不住的疲憊。

    “沒有其他選擇了嗎？”趙述之問。

    “我不知道?！比钍龆銖妷合峦蝗挥科鸬男臒┮鈦y，“也許你把口琴練好了，或者把書讀好了，以后……以后就有更多選擇了。”

    “那，我能要你一起嗎……”趙述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明明也很討厭眼前這個所謂的哥哥才對。

    阮述而沉默了一陣。

    趙述之好奇地抬起頭，卻見阮述而的表情并不像是在考慮他的提議。

    他開口：“你有兩個選擇，我一個都沒有?！庇滞ｎD了一會兒，輕聲道，“mama早就不要我了，但是她要你?！?/br>
    趙述之呆立著，阮述而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哥……”

    趙述之沖上去抱住他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得那么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