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像是往外展開的幕布，鼻間，呼吸。一股暗紅色的血在池水中蔓延，化成血霧，輕柔纏繞在長長的尾鰭上。

    他在漂浮。金發(fā)從耳后浮起，猶如海藻。

    肋骨下方，鰓裂開合，往上浮起一串白色的泡沫。那六道狹長的血紅鰓裂長在青年的腰側(cè)，篩入水時，露出里面血紅的網(wǎng)狀組織。

    他的脊背發(fā)青，生長著一些鱗片。一條魚尾圍繞在周身，魚鰭浮動，在池水中反射出幽暗的光澤。

    綠色的光影透過眼瞼，透過晃動的，透明的池水。水中傳來的聲音，如在深谷中回響。那些細(xì)碎的，如同低聲絮語一樣的聲音；它們在水中低語。難以分辨那些聲音在說什么。

    他的手心冰冷，水流從自然垂下的掌心中穿過，流過鱗片。在昏迷中人魚有時候做夢，模糊地夢見一些深藍(lán)色的海域，它很遠(yuǎn)，寒冷，藍(lán)得像是一塊被凍傷的藍(lán)寶石。它的藍(lán)色中帶著紫色，冰涼的水流和白色的日光往下傾瀉，落入瀑布，高高立在懸崖處的海峽。

    但現(xiàn)在，只有一座高聳的石塔。這座地牢陰暗，潮濕，暗綠色的水藻在池底蔓延，大塊大塊的巖石打造墻壁和地面，石板凸凹不平。一些晃動的陰影偶爾出現(xiàn)，從高塔的某處傳來奇異的尖叫，窸窸窣窣的攀爬聲，咀嚼與被咀嚼的聲音，粘稠的血塊粘在石板上，緩慢地下滑。

    血腥味傳來，一同帶來腐臭，或新鮮的尸體。他的食物有時候是魚，有時候是這些從鐵桶中粗魯?shù)钩鰜?，‘撲通‘一聲落入水池中的尸體。

    他感覺自己的力量在被削弱。那些鎖鏈拴住他的魚尾，沉重地往下墜。但這個水池并不大，也許還沒有三米深，以至于他能夠被輕而易舉地扯出去。

    那些看守有時候會用鎖鏈往上拽，將他拖上來。人魚用魚尾拍打，掙扎，好幾次都有狼狽的看守被折斷骨頭。他已經(jīng)不是人類，金發(fā)如打濕的海藻一般一縷一縷垂在鎖骨上，鋸齒般的尖牙露出唇面，那雙綠色的眼睛像是針尖一樣小。

    那些人像是束縛一個精神病患者一樣將他捆綁起來，在狂亂的掙扎，看守混亂的呼痛聲中，一根針管深深插入蒼白的手臂上，抽出一管青紅色的人魚血液。

    這些看守中，有一個人最為突出。他像一個陰影，在黑暗中隱身，高大，卻從來沒有人聽到他發(fā)出任何動靜。水牢與他仿佛就是一體。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只有一些隱晦的流言蜚語。也許他也是怪物，但眾人并不太過驚怖：這座高塔里最不缺的就是怪物。

    命運對他們實在苛刻。為什么會落到這樣的一處境地里？但答案或許不是此時最重要的?？死锼钩了谒嫔希霃埫婵捉谒?，金色的發(fā)絲漂浮在池邊，在水中慢慢化開，像絲絲縷縷的水藻。

    他的眼睛閉著。有人半蹲在他身側(cè)，從肩膀一側(cè)落下寬大的陰影來。那人的手伸入水中，正用指節(jié)勾起人魚的一縷頭發(fā)。

    克里斯知道他是誰。但更重要的問題卻不是這個。他們的身份調(diào)換了個個兒，對方也許并不擁有他，但對方一定擁有他的自由。從某方面來說，在這個狹小而陰暗的水牢里對方是絕對擁有他的。

    惡龍被給予了由他看守的寶物。與其說是看守，還不如說是他占有這間水牢，以及水牢中的一切。他給他帶來食物，有時候是藥粉，并且可以對他做一切想做的事：從撫摸頭發(fā)，到他想做的任何事。他屬于他，他是他唯一的囚徒。

    克里斯沒有睜開眼睛。對方的手移動下來，開始撫摸他的臉頰。

    他像是撫摸一只動物一樣地?fù)崦?。最開始的一次觸碰發(fā)生在幾周之前，克里斯剛剛被抽完血，他試圖闖出去，但是失敗了。他被人送回來的時候被注射了大量的鎮(zhèn)定劑，以至于完全陷入了深度昏迷。

    他的臉上因此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F(xiàn)在傷口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對方記得一點那道傷口上暫時凝結(jié)的冰涼血珠的溫度?？死锼箤λ麃碚f像是一只大型的野生動物；他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人類對動物時想要靠近觀察的感情，或者是反過來。

    克里斯時常精疲力竭，或者被藥物影響，陷入時醒時睡的沉沉昏迷。他的生活仿佛變成了一大段一大段銜接不上的夢境，光影重疊，在昏綠色的光暈中蕩漾著染開，漂浮在池水中。他的記憶經(jīng)常陷入無意義的空白，使人魚陷入一種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的茫然境地里。他究竟是否在做夢？如果是，那么這個夢境實在荒唐，也叫他難過。

    男人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死锼拱l(fā)現(xiàn)自己也難以說話：變成人的美人魚失去了她的聲音和尾巴，想來也不僅僅是一個童話故事。他的喉嚨干澀，枯涸，使用不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只能發(fā)出一些獸的叫聲。

    克里斯也慢慢變得像一個野獸。他用手爪野蠻地撕碎，生吃，吞掉血和尸體，在別人靠近的時候發(fā)出危險的低鳴。他的背脊彎起來，一節(jié)一節(jié)地凸顯出來，由于消瘦而更加異樣，凸在慘白濕滑的后背上。

    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給予他一種靈魂，使他與野獸不同。按照這樣來說，他開始逐漸失去這種靈魂。

    但對方卻開始越來越喜歡他。

    有時候，克里斯從潮濕冰涼的昏迷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對方捉到懷里，魚尾盤在他的膝上。對方有力的手掌正一節(jié)一節(jié)慢慢撫摸著他的脊椎骨。他不愿意進(jìn)食的時候，對方會用兩指鉗住他的下頜，迫使不斷掙扎的人魚扭過頭來，迫使他張嘴吞下。

    對方開始給他帶來新鮮的魚rou。一開始克里斯吃些尸體和腐rou，有時連著好幾日都沒有人走進(jìn)這個水牢里。那些魚也許是對方親自在海邊自己捕撈的，克里斯能從他身上嗅到海風(fēng)的涼味和海水的咸苦。一層又一層的海浪擊打近海邊的巖石，傳來陣陣濤聲。鮮嫩的沙丁魚被剖開了腹部，散發(fā)具有吸引力的香氣，放在人魚毫無血色的唇邊。

    對方還給他帶來了海藻，貝殼，和小蝦。也許是認(rèn)為這些食物不合他的胃口，對方開始換著樣式和內(nèi)容。海藻被束成一條一條的，用小刀切成小塊，貝類的嫩rou也被剖了出來，和開背的小蝦放在一起，擱在水池邊。邊緣吊著一個圓環(huán)，拴著一條沉重的鎖鏈。

    鎖鏈的另外一端沒入水里。偶爾，那條鎖鏈被拉扯得擺動起來，發(fā)出響聲。每一次水池里最輕微的動靜，水面上最細(xì)微的水紋，都被對方所一一觀測。這種旁若無人的沉默注視使得克里斯覺得自己每時每刻都被人看著，他有時候潛到水池底，蜷縮起來，用他喜歡的水草遮擋自己。

    那些水草是對方送給他的禮物。有一次克里斯從水牢外回來的時候就見到它們了：他那時候很虛弱，只想快點回到水里去。

    墨綠色的海藻靜靜躺在池底。它們寬大，舒展，像是朦朧的細(xì)紗?？死锼顾谒葜g，金發(fā)漂浮，腰際以下的淺亮魚尾幾乎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他閉著眼睛，睜開眼睛后先褪去一層薄薄的半透明瞬膜，再才是泛藍(lán)的長豎綠色瞳孔。

    綠色的池水在他的眼中蕩漾，也投射在冰涼的石壁上。陰森的潮濕透過這片綠色，冰涼地浸透他的鱗片，慢慢爬上。金發(fā)黏在頰邊，他一瞬不瞬看著對方，半仰起的頭在池水之上。他靠得很近，整個肩頭都露了出來，深綠色鱗片細(xì)碎地長在脖頸交接處，泛著反射出的磷光。

    對方伸手想撫摸他的臉，人魚卻往后移了。接著，他的半張臉都沒入了水面，只留下一雙不眨動的眼睛。

    對方站起身來，接著，水從低處往上，浸過他的衣物，使被浸透的布料緊緊貼在對方強健的肌rou上，勾勒出寬闊后背的輪廓。

    像是被蠱惑了似的，他進(jìn)了人魚的水里。

    一雙柔軟的手抓住了他。觸感冰涼，但藏起了尖刺。水草緩慢地?fù)u曳，其中盤繞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一步一步地，人魚將他引誘進(jìn)自己的水里。但這種引誘更像是雙方默許下的一種暗語。對方不會說人魚的語言，但有一種語言他能聽得懂：那就是克里斯的尾鰭拂動過水草時發(fā)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