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節(jié) 信物【讓弦送出這根帶來死亡的羽毛?!?/h1>
湖水中央。碧綠的湖水泛起水紋,克里斯握著船槳,往后用力地劃著船。 水順著船槳的兩側(cè)往外推開。在水下,塞繆爾強壯的后背拱起,背根部的鋒利鰭刺豎了起來,又根根往后伏去。在湖水中,他甚至在游動時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悄無聲息地潛伏在小船旁邊,就像對方之前囑咐的那樣。 他最擅長捕獵。人魚流線型的尾鱗在身后無聲地擺動,蓄滿了恐怖的爆發(fā)力。在水中,他就是神最接近完美的造物,無論是肌rou還是閃閃發(fā)光的鱗片。那些鱗片可以通過細(xì)微的調(diào)整來改變光線,折射出程度不一的暗度。如果他想,他就能在水中完全隱身...直到這只野獸決定給予他的獵物最后一擊的時候。 塞繆爾的耳鰭微微抖動。他聽到了什么聲音:同時,船上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槳。 小船在湖面上靜靜地漂浮著??死锼柜?cè)肓艘粋€狹窄的湖岸,隨著船的前進(jìn),湖水的兩側(cè)在往中間收緊。幽暗的森林慢慢包圍了它并不受歡迎的訪客,看不見頂?shù)臉鋮材瑏辛⒅B鳥叫也消失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樹林間多了一些無聲的面孔。那些面具由木頭精心削成,被畫上各種猙獰的圖騰。帶著這些面具的人幾乎渾身赤裸,藏身在樹林中。無數(shù)只漆黑的箭尖對準(zhǔn)了來者,都在事先涂上了劇毒。 克里斯的呼吸不由得放緩了。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跳變快了,余光中那些箭尖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似乎隨時都有可能離弦而出。 這大概就是他一生中幾個不能犯錯的時刻之一了。不知怎么的,克里斯感覺塞繆爾的背部也緊張了起來?!八麄儾皇且靶U人,”他想起來,和他交易的德爾加多說過的話:“但不要犯錯。你在他們面前犯的每一個錯,他們都會讓你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br> 這些部落從不接受外來的陌生人。但德爾加多手里有信物,能夠作為他接近的一個渠道?!拔覜]有————敵意,”克里斯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wěn),同時慢慢地舉起兩只手。真見鬼,他的部落族話聽起來真別扭,雖然練習(xí)了那么多次?!拔覜]有敵意。我沒有武器————沒有武器?!?/br> 他感覺到塞繆爾已經(jīng)在水下開始躁動了起來??死锼沟男奶煤芸?,他感到自己呼吸都變快了。人魚低顫喉管:再多等一刻,這只野獸就會破水而出了。但在這之前,他必須讓這些人冷靜下來...好的,別慌張,別慌張。 那些面具絲毫不為所動。指著他們的箭尖仍然紋絲不動,像是漠視了克里斯說的話。但往好處想,起碼現(xiàn)在沒有一發(fā)箭羽朝著他射過來...克里斯吞咽了一口唾沫,慢慢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 “我不是————不是你們的敵人,”他大聲說,盡量說得清晰點,因為他不知道對方到底理沒理解他的意思。在摸到了匕首冰涼堅硬的刀柄,并且把它往外抽的時候,克里斯聽到來自河岸兩邊的輕微躁動聲,似乎是對方看到了他的武器,并且立刻判定這個外來人之前說了假話。 外來人的謊話多得就像是這片森林里樹上數(shù)不清的葉子。部落里的人深知這一點,他們早就不再對這些人再懷以信任。 染紅的箭羽在繃緊了的弦上蓄勢待發(fā)。他們的手指只需抬起,讓弦送出這根帶來死亡的羽毛。就在這時,從湖中傳來一聲高喊: “這是信物!”克里斯奮力大喊道,“我有信物!” 林中躁動似乎靜止了一下??死锼沟男脑谛靥爬铩疋瘛靥鴦?,一秒鐘也感覺很漫長...他們認(rèn)出了這柄短刀嗎?一個更令他后背發(fā)冷的想法爬上心頭,如果這個所謂的‘信物’是假的... ...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短促,但穿透力十足的哨聲。林葉簌簌,那些漆黑的鋒利箭尖紛紛被收了起來,就像是最開始出現(xiàn)那樣悄無聲息。一張面具被揭開,利落地翻出一個年輕的,畫著鷹鳥騰紋的面孔。 她是一個女人。她的瞳孔和鷹隼一樣呈金棕色,瞳孔很小,眼眶的下方用白色涂料勾出野蠻的線條,順著頰殺出四道紋路,鼻梁和下頜處各有另外一道。在一整個歐洲大陸上都找不到一個像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她們穿著束胸,蒼白,說話聲優(yōu)美像音樂,雙頰像小玫瑰似的紅;她們的雙手纖細(xì),腳踝像白瓷,需要時時刻刻被一個男人保護(hù)在身側(cè),否則就會遭遇不測或者犯傻,做出許多不能自控的事情來————哦,可是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個女人。 她畢竟是一個女人呀!可不是美麗孩子氣的小傻瓜?那些可愛的小腦袋上搖晃著金色或褐色的卷發(fā),過了一會兒又不開心地撅起嘴來。她哪里懂得世界的危險,懂得銀行的規(guī)則,懂得理財,懂得管理自己的錢財?她會暈倒哩!至于去選舉————嗨!那可就真的是天方夜譚了。 男人,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讓這些美麗的天使們陷入這些麻煩的困境;這是他們作為男人的義務(wù)嘛。他們天生比女人強壯,冷靜,有智慧,自然應(yīng)該接過來這一部分責(zé)任。他們應(yīng)當(dāng)時時刻刻叮囑她們,給予她們最及時的忠告;他們要保護(hù)她們,讓每一個女人出行時身邊都陪伴一個男人,或者讓她們在獨身一人時待在屋子里。至于財產(chǎn),保護(hù)女人的財產(chǎn)不受她女人的天性所損失,這當(dāng)然也是男人的責(zé)任。否則,如果女人的財產(chǎn)都由她自己支配————那多糟糕!她會受騙局,胡亂投資,或者干脆揮霍掉,最后落到一分錢都不剩! 哦,可是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必須得到來自父親,丈夫,兄長,兒子的保護(hù)。任何一個男性親戚都應(yīng)該去幫助自己家族的女人:管理她們的財產(chǎn),管理她們的教育,管理她們的婚約,必要時還可以管理她們的健康————哦!一個女人如果精神錯亂,送她去精神病院當(dāng)然可以提供更好的照顧。但對于女人來說,精神錯亂實在是一件太過普遍的事情了,是她們的天性導(dǎo)致了這個:她可是一個女人。 但這個女人完全不同。她與森林融為一體,帶著一種大自然所特有的野蠻,有力與冷漠。那雙隼一樣的眼睛里能看清楚一切,坦然而無所畏懼,像一匹駿馬。她的指腹粗韌,被弓弦勒出陷紋,眼尾的紋路像是星星劃過天空的白光,在夜空,在星下。她的手臂從肘處用顏料涂得通紅,像是剛剛從鹿身中接下一個嬰兒,或是手持尖刀掏出內(nèi)臟和腸。她是帶著血腥氣味的風(fēng),是生命,是粗糲的泥土。這泥土掩埋落葉和野狼的尸體,也掩埋人。 然而,那個面孔只是一晃間就消失不見了。叢林中的許多箭尖和弓手也消隱進(jìn)了陰影里,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克里斯隱蔽地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個動作代表著什么,也知道對方暫時沒有把他們當(dāng)成敵人了...但他們還需要做剩下的一件事:表明他們的來意。 “塞斯,”克里斯輕聲道,“塞斯。” 在他的正前方,一個凸起的后背從水中緩緩地升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呈現(xiàn)出一個不斷抬起的凹陷。濕淋淋的銀發(fā)順著頭顱往下垂墜,慢慢地抬起來,露出了唇側(cè)陰森的犬齒。 “別動?!笨死锼沟袜?。 他的唇幾乎沒有動。這種緊張讓他的手心出汗,幾乎擔(dān)心自己下一刻是否還能握住刀柄。人魚沒有輕舉妄動,只是緩緩轉(zhuǎn)動頭部。他的身體語言表明了他并沒有做出攻擊的準(zhǔn)備,只是處于非常戒備之中,弓起背部。 叢林等著他們的解釋。這最好是一個能被接受的解釋;否則,無論是克里斯,還是塞繆爾,都無法全身而退地離開這里。 ... ... 部落。 克里斯和塞繆爾被綁在一起,雙眼也被布條遮住。人魚早就瞎掉了,于是只需要克里斯一個人用布條把自己的眼睛遮起來。繩索和布條還是他自己帶的呢!綁塞繆爾有點困難,克里斯不得不親自下手,才能把他和自己綁在一起。 人魚本來對繩索頗為不情不愿,兇狠地露出獠牙;但隨后克里斯把自己和他綁在一起,塞繆爾就立刻rou眼可見地少了那點不樂意。 謝天謝地,現(xiàn)在克里斯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最擔(dān)心的情況沒有發(fā)生,至少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 在這個計劃中,克里斯最擔(dān)心就是人魚會和這些部落里的族人起沖突。雖然,在這之前他向塞繆爾懇求了好多次,但克里斯真的沒有太大的把握。人魚天性野蠻逞強,好斗嗜殺,在這幾年里他已經(jīng)領(lǐng)略得很透徹了。如果塞繆爾大發(fā)雷霆,覺得人家對尊貴的自己(特指人魚的強烈自尊心)不夠尊重,那克里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一趟旅行對克里斯來說十分重要??死锼拱筮^他,也許塞繆爾還記得,也許他只是覺得克里斯愿意主動把自己掛在他身上很好玩??傊?,叢林到現(xiàn)在終于接受了他們的闖入。 一路上,叢林的守衛(wèi)都沒有為難他們。在克里斯表明了來意,遞上了信物,并且把自己綁好之后,對方示意他們跟上,很快就再次在叢林中銷聲匿跡了。森林中穿梭時發(fā)出‘刷刷’聲響,等到克里斯感覺人魚終于停下的時候,他們再一次被包圍了。 “***." 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克里斯分辨出這幾個音節(jié)的意思,大概記得,似乎是讓他‘見到光’。那大概是能摘下遮眼布了;只不過以他現(xiàn)在的狀況,要做到這個實在是有點困難。 好在,克里斯和塞繆爾之前有過訓(xùn)練,他排練了好多次,就是為了現(xiàn)在! 得到克里斯的暗示后,人魚立刻弄斷了他身上的繩子。克里斯艱難摸索著把自己的遮眼布扯下來,一下子被光線照得睜不開眼。 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女人。女人袒露前胸,佩戴著骨頭雕刻成的一串串佩鏈,臉上長著年齡的紋路。其他的族人穿著植物紡織物,或是動物皮毛,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都袒露前胸,涂抹顏料。 任何一個大學(xué)里的人類學(xué)教授,都能輕而易舉得出一個結(jié)論: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野蠻落后的部落。她們沒有語言,沉默寡言,不穿衣物;用長矛和弓箭殺死動物,像原始人一樣去捕獵。這一切都足以表明她們是低等的人,是落后的,愚昧的,無知又野蠻的動物。 遠(yuǎn)航而來的歐洲文明應(yīng)當(dāng)是她們的福祉。她們從此可以拋棄那些世世代代的習(xí)俗,投入西班牙語或其他更尊貴語言的寬懷容納里。她們應(yīng)當(dāng)頂禮膜拜文明,為文明獻(xiàn)上她們賴以為生的土地,還有深深掩埋在神圣土地下的礦石和黃金。她們更應(yīng)該獻(xiàn)出自己的族人,獻(xiàn)出自己的姐妹兄弟,所有年幼的女兒兒子。 讓那些落后的愚昧尸骨永遠(yuǎn)掩埋在不見天日的礦山之中吧!即將坍塌和已經(jīng)坍塌的洞xue,未嘗不是野蠻和未開化最好的宿地。即便不是如此,她們也應(yīng)當(dāng)被擠壓進(jìn)歐洲先進(jìn)文明的guntang熔爐之中,用發(fā)亮的橙漿燙掉自己延續(xù)古老語言的舌頭。 至于那些語言———她們的那些語言!所有真正的語言學(xué)家都會不屑一顧。那也能叫語言嗎?那些也能被稱之為文化?她們的典禮是落后的,她們的繼承是卑微的。除了詛咒和囈語,她們的舌頭還能說出些什么? 文明應(yīng)當(dāng)是她們的福祉。除了這些,她們還應(yīng)該獻(xiàn)出自己卑賤的身體。以供消遣,以供取樂,以供奴役,以供摧殘和踐踏,在這片她們生活和死去的土地。 文明讓她們的族人成了死者,奴隸,和正在痛苦死去的病人;文明焚燒了她們的土地,槍殺了她們的姐妹和女兒,又炫耀式割下她們的舌頭和頭皮。 克里斯就來自于這樣的文明。他的同類干著陰險的勾當(dāng),在他胸膛里跳動的那顆鮮紅心臟,也并沒有很大不同。他擁有貪婪,精明,冷酷的天性潛質(zhì),而那些東西就像烈性傳染病,很快就能讓一個純良的靈魂變得烏黑。他的舌頭會變得十分善于說謊,順滑地像一條在蜂蜜里爬行的蛇。他利用人,欺騙人,再殺掉他們;但在這之后,他依然會在鋪著上好潔白桌布的餐桌上耐心用餐。 出門之前,他會戴上手套,仔細(xì)地系上領(lǐng)巾。用他人的安危來為自己謀取福利的事情,他會做的越來越熟練,直到利用和欺騙成為他無法從身上剝下的一部分為止。 于是這一部分將他拖向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