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卡爾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他似乎不太能理解對方說了什么：在這種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青年難道不應(yīng)該因?yàn)榭謶侄槒乃麄?，驚恐尖叫著呼喚他的伴侶嗎？

    “你可以不用成為祭品的，卡特先生?！八俅谓忉專怕苏Z速，似乎覺得對方的反應(yīng)是因?yàn)闆]有理解，”呼喚你的伴侶，他一定會來。這些塞壬和人魚都很饑餓，他們等不了太久。“

    “直接把我扔進(jìn)大海吧，博士?！翱死锼拐f，”你早就知道我的人魚。誰是你的主人，你為誰效力？“

    這艘船從始至終都有問題。當(dāng)初羅克珊建議他去美洲的時候，他并沒有多想；現(xiàn)在沉下心來一一思考，對方很有可能是被威脅了。

    四年過去了；但陰影并沒有隨著那日教堂里的烈火而消失。陰影一直籠罩在他的身上。布萊爾勛爵隨著匣之心已經(jīng)消失，他的摯友奧古斯汀子爵也死于他的槍下。四年看似平靜，但那些臨死前的話語一直在克里斯心頭回響。

    “那位大人，”　克里斯記得這些話，“他會成功的。誰也不能阻止他...　...“

    “他能改變一切。他一定能改變這一切...　...改變時空，改變我們的命運(yùn)?！?/br>
    “雙尾的人魚只會屬于他?！?/br>
    “這艘船不是第一次進(jìn)入這片海域...　...”克里斯道，“把人類當(dāng)成祭品，獻(xiàn)給人魚成為伴侶...　...但他們根本注定死亡?！?/br>
    這艘船一次又一次地駛?cè)脒@片海域，為人魚和塞壬帶來新的祭品。但這些祭品身上早已被施加了詛咒，如果他們被選中成為伴侶，也只會在對方的陪伴下一天一天虛弱下去；到了最后，只能不斷用人類的鮮血才能勉強(qiáng)維持生命，但他們終究會死去。

    “你需要人魚的痛苦?！笨死锼沟偷偷?，“讓他們受折磨，一次又一次地受折磨...　”

    伴侶被自己親手?jǐn)叵轮w的痛苦，伴侶在自己懷里日益虛弱，而無能為力的痛苦，以及最后，最后...　...愛人離自己而去，被死亡所帶走的痛苦。

    在他的夢里?？死锼棺龅哪切?，原來都不僅僅是夢而已。

    “我們需要神子的奉獻(xiàn)，這沒有錯?！笨柭f，似乎對克里斯知道內(nèi)情沒有什么太大反應(yīng)，“只有痛苦才能開啟通往神的大門?！?/br>
    他的神色毫無一點(diǎn)變化，似乎一切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眾人匍匐在低處祈禱，神色狂熱，正在期待神跡的降臨。

    海面之上的咆哮聲下一刻驚悚傳來，將教眾們都驚得顫顫巍巍一抖，祈禱聲停頓片刻后。重新喃喃響了起來。

    “沒有時間了?！笨柕?，“卡特先生，請快些。只需要你呼喚一聲，一聲就可以?！?/br>
    冰冷的憤怒席卷而來?？死锼估湫σ宦?，不再說話。

    沒有得到計劃中的回答，卡爾博士很疑惑地看著克里斯。

    “我不明白，”他說，“卡特先生，是什么讓您猶豫？我們不會食言，您將那條雙尾的人魚呼喚過來，就不用成為祭品了?！?/br>
    他找不到答案；這并不是像書上一樣白紙黑字，簡單明了。“您為什么不同意？“卡爾再次問道，“難道是您在擔(dān)心那條人魚的安全，所以不愿意讓他進(jìn)入其他人魚的領(lǐng)地嗎？”

    “你們誰都別想得到他，“克里斯一字一頓道?！八麑儆谖?。”

    塞繆爾是他的。他可以死，可以消失在這片不知名的海域里，但他絕不會讓他們得到他的人魚。

    到了現(xiàn)在，哪怕對這些并不敏銳的卡爾，也后知后覺意識到，克里斯是無論如何不會開口的。他不明白?。∵@與祭祀的安排并不一致。但也許對方也會改變想法...　...

    一聲被堵住的悶哼從船艙口傳來。踉蹌的腳步聲響起來，間或含糊的怒罵：“...放...放開！放開我！”

    被押上來的是扎克。他看上很狼狽，不僅衣服被血弄臟，臉上也有幾處傷口。他看到被綁住的克里斯時似乎振奮了一下，但那振奮很快就不見了。

    “你們瘋了嗎？”扎克憤怒道，“和海盜勾結(jié)，你們都得被絞死！”

    他似乎以為一切都只是偷襲的海盜造成的。但很快，他的神色變了?？吹矫媲暗木跋蠛螅环N掩蓋不住的恐懼從他的面孔上浮現(xiàn)出來，讓骨頭縫里都開始發(fā)冷。

    “這他媽...這他媽...都是些什么東西？！”

    驚恐降臨猝不及防。在他的一生中，偵探見過很多不能放于人前的東西；有的恐怖，有的血腥，有的尤其骯臟。但再骯臟的東西也臟不過人的貪心。扎克了解這一點(diǎn)，他很快也即將親身體驗(yàn)到這一點(diǎn)了。

    “這位是你的朋友，對嗎？”博士問道，“他很年輕，可惜并沒有被選中成為祭品。如果把他放下甲板，人魚和塞壬只會撕碎他?？ㄌ叵壬瑳]有人愿意看著自己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你難道是一個例外嗎？”

    卡爾誠懇詢問道。他臉上流露出的神情是真實(shí)的，似乎不懂得人類的道德觀，也不會有遵守這些社會或文化規(guī)則的想法。他的世界是由邏輯，數(shù)據(jù)，和事實(shí)所構(gòu)建起來的，而現(xiàn)在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jìn)行，不該出現(xiàn)什么意外。

    “卡特先生？”他催促道。這個青年很年輕，他的眼睛看人時，像是澄澈湖水一樣綠。人魚喜歡這樣的年輕人類；他強(qiáng)壯，富有生命力，健康，又非常年輕。這位卡特先生無疑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年輕人，這一點(diǎn)雖然卡爾并不能測量，也不能計算，但他也能歸納出這個結(jié)論。只要他的一聲呼喚，也許只是很輕的一聲呼喚，他的人魚伴侶就會破開巨浪，義無反顧向他奔來。

    呼喚吧，呼喚吧，用你的聲音焦急地呼喚他。向他求助，向他哭喊，呼喚些什么都好；他聽見了你的聲音，就一定會來。

    在反光的鏡片后，卡爾略有些渾濁的雙眼一刻不離地盯在克里斯身上。那眼神里透露著很多令人心底發(fā)涼的期待，甚至還有一種詭異的熱切。他盯著克里斯，盯著他因?yàn)楦煽识验_小傷口的淺色下唇，還有他用力咬緊的下頜骨；唇被對方用牙狠狠咬住了，逐漸滲透出一些血珠來。他在輕輕發(fā)抖，喘息重了，目光落在他的朋友身上；但那是因?yàn)閼嵟l(fā)起的顫抖。然后他的眼睛正正看了過來，綠色的瞳里鋒利殺意如此清晰，像是被捕獸夾咬住一側(cè)翅膀的隼的眼睛。

    “你想在我面前殺了他，那就趕快動手?！笨死锼沟穆曇粲行┎环€(wěn)，透出咬牙的顫抖，“你還在等什么？扔他下甲板，再扔我去海里。你想要的我絕不會給你，我絕不會?！?/br>
    刺耳尖嘯聲從空中剮過，冷風(fēng)吹起黑色的波濤。令人心底發(fā)寒的嘯吼聲在下一刻猛地響起來：血，廝殺，憤怒和渴望；他們的利爪想要撕碎鮮活的rou體，一雙雙瘋狂的立瞳幽亮在黑暗中，在這片被尸塊所染紅的海面上。

    沒有時間了?？柈?dāng)機(jī)立斷：“把飼物扔下去。”

    一左一右，四個人鉗架住了扎克的雙臂。偵探奮力掙扎著：他似乎意識到什么，劇烈喘息著，恐懼和憤怒在他的眼里清晰無比，刺痛了克里斯的雙眼。

    “放開我，你們這些該死...該死的！”扎克粗喘道，不斷掙扎，但還是被推搡到甲板前：在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之后，他的瞳孔因?yàn)榭謶侄谙乱凰查g放大了。他的喘息聲粗了起來，肺腔里很沉重地響著，喉管痙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該死，見鬼的；他的心臟跳動著，像是知道再也不能跳動了一樣那樣跳動著，見鬼，見鬼，該死的。

    “接受我們卑微的祈禱吧，我主！”卡爾道，“指引我們，引導(dǎo)我們?。　?/br>
    “我cao你＊！”就在這時一聲粗魯?shù)募ち抑淞R聲打斷了博士的祈禱；在幾人挾持之下，扎克掙扎著把頭回過來，視線很快落在克里斯身上；偵探的雙眼在這一刻是如此的亮，亮得那么肆意又張狂，似乎永遠(yuǎn)不會妥協(xié)，也永遠(yuǎn)不會為任何東西所屈服。

    “cao他媽的，克里斯！”扎克喊道，“cao他媽的！別妥協(xié)，克里斯，給這個狗娘養(yǎng)的雜種好看！”

    “扔他下去！”博士立刻說?？死锼诡澏吨莺菀ё×搜狸P(guān)?。〉?，他不會別開眼睛。他的下頜骨因?yàn)檫^分用力而繃出了一個極其鋒利的曲線，憤怒喘息間不斷發(fā)抖；不，不。他要看著這一切，他絕不會別開眼睛。

    尖嘯聲如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腔。入海破浪聲只響起一刻，冷風(fēng)撲面而來，把野獸撕扯尸體和爭斗的激烈咆哮聲盡數(shù)灌入他的耳里?？死锼贡牪婚_眼睛；刺痛干枯的風(fēng)剮過他的眼球，挾著濃重的血腥和海水的氣味。黑沉沉的云層再次籠罩了天際，黑暗籠罩著他們，似乎沒有止境。天為什么還不破曉？

    克里斯喘息著。

    血浪一波一波涌了上來，起伏不斷?？柣剡^來頭來，最后看了克里斯一眼。

    他沒有再問什么，只是揮了揮手，默不作聲做了一個手勢。緊緊抓住金發(fā)青年的教眾鉗住他的雙臂，頗有些粗暴地把他拽扯到了甲板邊緣。

    “最后的機(jī)會，卡特先生?！辈┦空f，“讓你成為祭品，并不是這個計劃的本意?！?/br>
    他像是認(rèn)定克里斯聽不懂一樣，為對方解釋道。死亡的威脅有誰能不屈服呢？他給了對方最后一個機(jī)會。但遺憾的是，對方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博士嘆了一口氣。

    “好了，”他道，“把他也獻(xiàn)給人魚吧?！?/br>
    寒冷海風(fēng)吹起克里斯的額發(fā)。青年勉強(qiáng)抬起頭來，黑色的海面等待著他。下一刻被緊緊鉗著的手臂驟然松了?。∫还纱罅γ腿话阉巴迫?。劇烈失重感之中視線翻轉(zhuǎn)，耳邊冷風(fēng)被狠狠割裂，而尖銳的鳥鳴下一刻幾乎刺破他的耳膜　－－　腰際驟然一陣猛地劇痛，一只強(qiáng)壯的鳥爪緊緊擒住了他。那只年輕的塞壬發(fā)出一聲尖嘯，翅膀扇動著，似乎下一刻就會把他從中撕成兩截?。?/br>
    “－－－－－！”

    那只塞壬猝然爆發(fā)出一聲恐怖的痛嘯：它的爪子被一節(jié)鐵塊狠狠割傷了，鮮血四濺?。⊥粗滤乱庾R松開了鳥爪。它的獵物正在掙扎?。乱豢?，下方的黑色海面上陡然破開高漲的水浪。

    水花四濺！人魚們的咆哮聲驟然高起；一時天旋地轉(zhuǎn)，海水撲面而來。水的阻力讓克里斯的動作變慢了；耳膜劇痛，肺葉急促張合著，在四方黑沉沉的影子逼近之中，金發(fā)青年奮力揮動雙臂，竭力向下潛　－－　雪白泡沫從他的口鼻間激烈涌出，視線一片模糊，粗重的喘息聲在耳膜之間炸鼓，沉沉黑海之中，無數(shù)灰色的鱗尾如同幽靈一般追趕而來！

    下一刻，克里斯咬牙用手中鐵片劃破了自己的手臂！

    一瞬間血霧彌漫。那塊從船柱邊緣脫落的鐵片是他不久前藏進(jìn)衣袖中的；他并不指望能將它作為武器，但他的血?。∷难梢?！

    他的血里有塞繆爾的信息素。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他自己的了；但這無所謂。人魚是等級森嚴(yán)的動物，性腺信息素代表權(quán)力和絕對力量，“...　...低等級的人魚，在感受高等級人魚的信息素后，往往會表示臣服。這應(yīng)該也是人魚保持種族穩(wěn)定的方法，弱小遵從力強(qiáng)的…　...”

    昔日卡爾的滔滔不絕如同閃電一樣劈落。霎那間一條灰鱗魚尾猛地闖入他的視線，下一刻就是森白尖齒！

    此時他的血已經(jīng)滲透進(jìn)了海水之中：就在接觸到血霧的一瞬間，那條年輕人魚像是被針扎似發(fā)出一聲嚎叫，猛地往后退去。血霧越散越開，傷口很深，克里斯強(qiáng)忍劇痛往下潛游，手臂用力破開海水。

    海水帶來的尖刺疼痛讓視線一片漆黑，但他絕不會停下?。。】死锼挂а?。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在爆發(fā)之時如此奪目，死亡威脅的逼近讓青年爆發(fā)出了讓人不可置信的力量。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血液中的顫栗再一次主導(dǎo)了他，心臟在胸腔中如鼓面一般陣陣驟搏，耳鳴在極度重壓下幾乎滲血　－－　不，他不會放棄，他絕對不會放棄，直到最后一刻?。∧呐率亲詈笠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