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誩是在上課的時候打電話的。

    小朋友柔軟的小手貼在蘇辛的掌心，一個小小的木雕放在上邊兒?！袄蠋?，這個是他的頭發(fā)。上面有一豎一豎的?！?/br>
    這是觸覺訓(xùn)練。

    小朋友說完有一會兒，遲遲不見老師有回應(yīng)，不由多喚了幾聲。

    蘇辛這才把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挪了回來，如夢初醒，帶著小朋友的手往上。“對，除了頭發(fā)，還有個小發(fā)髻，就是這個小包包……”

    一節(jié)課，四十分鐘，屏幕統(tǒng)共亮了六次。

    收拾好教案，出了教室，蘇辛才回?fù)苣莻€課上不停叨擾的聯(lián)系人。

    ——一張吐著舌頭的奶狗頭像。

    剛接通。

    “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你就不怕我出事嗎？”委屈怨懟的聲音從聽筒傳來：“萬一是警察聯(lián)系你呢？

    “小平方。你的緊急聯(lián)系人好像還沒改過來吧？”

    周誩吸了吸鼻子，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的自覺?！拔野l(fā)現(xiàn)你越來越不疼我了，這才過去幾個月啊。是不是再過幾個月，你就要把我趕出家門了？”

    “……我沒那個意思?！碧K辛不想糾結(jié)這個問題。“所以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剛才在上課。”

    似乎是因為得到了正當(dāng)理由，周誩胡鬧的氣焰消弭了不少。雖然還是吸了吸鼻子，但沒有了剛才的追根究底。“我被同學(xué)排擠了，他們現(xiàn)在活動不帶我玩了。還把我關(guān)在了廢舊倉庫，我現(xiàn)在不知道我該怎么辦了……”

    “小平方，你在開玩笑嗎？”

    否則他實在難以想象一個整日泡在學(xué)校大小活動的人會遭到校園霸凌？況且這被霸凌對象，居然能用手機聯(lián)絡(luò)到外界。

    蘇辛想了想，說：“你現(xiàn)在直接打電話給學(xué)校保安室或許會更快一些?！?/br>
    “我不是指我被困住了。我是想告訴你，我疼，心疼。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卻被反咬一口。為什么我的付出，最后遭受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

    從周誩的前言后語中，蘇辛捋清楚了前因后果。

    大致就是學(xué)生會各部門意見相悖，周誩忽然發(fā)火，拉架的沒討好，反倒被指著鼻子罵了一頓。結(jié)果人干脆視而不見，明知周誩還在倉庫里找器材，卻直接鎖了門走人。

    “我怕黑?！眱A訴聲微微顫抖。

    蘇辛冷靜回想了一下晚上關(guān)燈時的場景，無奈道：“小平方，別撒謊?！?/br>
    “……好。”他說，“那你過來嗎？我想要你過來陪我。我想見你，哥。我強吻了蔣哥，他不搭理我了，同學(xué)也不搭理我了，你現(xiàn)在會不會也不搭理我？我想看你搭理我，你搭理搭理我。”

    “我要不搭理你，我現(xiàn)在就該掛電話了?！碧K辛說，“你剛好可以趁此機會冷靜一下，想想怎么道歉——在南大嗎，我晚點過去?！?/br>
    “嗯……”又哭哭啼啼了幾聲。

    等到傍晚，小朋友們齊聲道：“謝謝老師?！碧K辛才結(jié)束一天的課，去辦公室收拾了一下，馬不停蹄地趕去南大。

    坐上駕駛座的那一刻，他想了想，給蔣槑發(fā)了條消息。

    S：你別生小平方的氣。

    S：我?guī)湍憬鉀Q。

    對面回得很快。似乎也是剛好在用著手機。

    槑槑：？

    槑槑：他說了？

    S：嗯，說了。

    槑槑：讓他親自來道歉。

    槑槑：反正不要臉不是嗎？

    S：……好。

    蘇辛開了多久的車，周誩就催了多久。

    微信通知催魂似的一條接一條，最后發(fā)來個定位。

    蘇辛騰出一只手點開，一間酒吧。

    離南大有些距離的高檔酒吧。

    接著又蹦出兩張照片，一張是桌上擺著威士忌、伏特加，還有相兌的綠茶；另一張是馬路邊停的輛紅色跑車，重點可能是那兩只車轱轆。

    但蘇辛立時明白了。

    家里周誩大部分的衣服都是蘇辛買的，所以當(dāng)他循著照片找到那紅色跑車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戴著衛(wèi)衣帽兜，整張臉埋在膝蓋里，坐在路邊的周誩。

    “小平方？”蘇辛輕輕推了兩下，他卻毫無反應(yīng)。

    于是蹲下來，與其平視，盯了許久，周誩才慢慢抬起頭，雙目迷離，眼圈泛紅，似乎在努力辨識所來之人是誰，才失去力氣地整個人往前撲?！案??！?/br>
    雖然被車擋著，但畢竟是人來人往的酒吧街。蘇辛托住周誩把人帶起來的時候，有不少熱心人士詢問要不要幫忙，都被他笑著一一拒絕了。

    濃重的煙酒味幾乎蓋過了周誩身上的香水味。

    周誩全身顫抖，借力靠在蘇辛身上，面色潮紅地往他脖頸深處埋，似是為了緩解臉上的溫度，貼上了他的那截皮膚?！拔业饶愫镁昧恕?/br>
    “這是怎么了？你怎么會在這兒？”蘇辛歪開脖子，騰手鉆進(jìn)拉開的縫隙里，抹了一把他額頭的汗。

    周誩皺了皺眉。“是不是香水味？”沉聲道：“我已經(jīng)拒絕他們了，可他們就是陰魂不散，一個接著一個，八百年沒見過男人似的?！?/br>
    他推了一把蘇辛，拉開兩個人的距離?！拔也慌瞿悖易约鹤??！苯Y(jié)果剛離開，身體就往前跌。

    但凡是個人都不可能放任他一個人在路上，哪怕是個陌生人，看見這么一個人倒在路上都得毫不猶豫地把人撿走。

    蘇辛伸手拽了幾下，周誩掙扎了幾下，最后在他略顯強硬的動作下放任癱軟。

    ——有人給他下藥了。

    蘇辛莫名想起了當(dāng)初的周涵，無論蘇辛怎么試圖撬開他的嘴，他就是死心眼地守口如瓶，哪怕是多年后再次問起，他也是借口“小時候的事情哪里記得了”，目光閃爍，哪像不記得的樣子。且眼神里還有著蘇辛這個戀愛多年的人很熟悉的眷戀，所以他怎么可能會知道周涵最后喜歡自己。

    “來，帶你回家?！碧K辛讓周誩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把他的帽兜拉得更低了一些，擋住大半張臉。

    距離酒吧街越近，車流量越大，所以他只找到一條人稍微少點兒的巷子，停了個臨時車。

    周誩幾乎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身上，呼吸沉重，不停地喘息。

    把人丟進(jìn)后座的時候，周誩甚至不小心勾手把他往前一帶。

    看清了蘇辛的模樣之后，又把人推開了，翻了個面，對著后座的靠背，低聲說道：“對不起啊哥，你能離開一會兒嗎……”

    “什么？”

    “你能離開一會兒嗎？”周誩重復(fù)了一遍。

    接著蘇辛就看到他的手伸到身下，有些難耐地揉弄起來。

    門還敞著，巷子人少，但也只是相對的。還是有人不時地路過。蘇辛下意識地把門關(guān)上，也沒依著周誩的要求離開，而是守在巷口。

    站了沒兩分鐘又想到，里面空氣不流通，周誩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會不會更難受？

    蘇辛有些煩躁，卻又不敢過于靠近。

    因為他關(guān)上車門的那一刻聽到周誩嘴里溢出的一聲嚶嚀：“蔣哥……”

    巷子外就直通酒吧街，對于身邊沒伴的落單青年很不友好，尤其是蘇辛這樣寬肩長腿的。雖然渾身散發(fā)著孑然獨立的氣息，卻也入了不少人的眼，前來搭訕。男女都有。

    最后也就一個大兄弟入了他的眼。慈眉善目地遞了根煙，“兄弟，怎么回事？杵這兒等女朋友呢？”眉眼往酒吧一條街一飛，“我也是，不過我等男朋友呢?！?/br>
    蘇辛推拒的動作一滯，不知怎么的就接了煙。

    大兄弟湊了過來，給他點上，“我瞅你這模樣就適合抽煙，性感又帶勁兒?！鄙舷码S意瞄了眼他的穿著，吹了個口哨：“白襯衫呀，更帶勁兒了。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歡你這一款?！?/br>
    “我知道?！碧K辛吸了一口，但沒吸進(jìn)去——他們說這是抽假煙。看著像抽了，其實全吐出來。

    蘇辛也不知道這樣傷不傷肺，反正現(xiàn)在是挺糟心的，可他又答應(yīng)了周誩戒煙。

    現(xiàn)在人在車?yán)锩钭约耗?，也顧不上管他了?/br>
    “不少人夸呢？看你這習(xí)慣的。”大兄弟低低笑了一句，忽然極其溫柔地說道：“我男朋友也和你一樣，看起來特干凈，實際在床上特帶勁。我就喜歡他那浪蕩勁兒，可惜我管不住他?！彼戳艘谎厶K辛的臉，“你說，我要有你這長相，我能管住他嗎？”

    “多大了？”蘇辛問他。

    “二十?！?/br>
    “那還小?！碧K辛望了一下地面，也不知道望什么，可能只是隨意找了個地方看著。

    “你二十時候浪蕩……啊不，風(fēng)流嗎？”

    蘇辛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浪蕩過，但不是二十?！?/br>
    大兄弟還想再問，但緊接著他一直望著的那處酒吧門口突然出現(xiàn)兩道糾纏在一起的身影，稍小的那個柔弱嬌軟地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里，臉上帶著潮紅和調(diào)笑。

    大兄弟拔腿而去，調(diào)笑的兩人臉色灰白。

    蘇辛看著大兄弟抬手，啪地一下子甩上稍小的那個男人的臉，然后和他旁邊那個男人糾纏起來……

    不僅吵挺兇……居然還是下面那個。

    不過小孩看起來確實干凈，但也只是干凈而已。

    同為二十歲，難怪周誩能一次又一次地作為學(xué)校的門面參加各大活動，忙得比他還不著家。

    沒過多久，大兄弟甩開那個男人要挽上來的胳膊，往蘇辛的方向走來。

    那男人追了幾步，看見蘇辛之后，黑著臉轉(zhuǎn)了個方向走掉。

    大兄弟心有所感地回過頭，看到這一幕，臉上露出一絲悲涼，對蘇辛說：“看吧，總是這樣。象征性地挽留一下，然后毫不猶豫地走掉……他媽的。”

    蘇辛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得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他勉力笑了下：“如果你女朋友也這么愛玩……我勸你也快點放手吧。要不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鑒?！鳖D了頓，“算了，你長得這么好，還能挽回不了么。”

    看樣子是要從小巷穿過去，蘇辛連忙拉住他胳膊，狹促地說了一句：“你換條路?！?/br>
    “為什么？”

    “不太方便?！?/br>
    蘇辛意有所指，大兄弟也是個常年守在酒吧街的老江湖了。

    這兒孤零零地停了輛雷克薩斯，還能有什么不方便的。

    接著，車子里的人就應(yīng)證了他的想法，車窗被降了下來，露出一張過分好看的臉蛋，眼睛濕漉漉的，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們的方向。

    視線落在蘇辛搭在他胳膊的那只手上，然后落了睫毛。

    只是在蘇辛眼里，不知道大兄弟為什么忽然渾身一震，目光震驚。順著方向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周誩已經(jīng)坐起來了。

    雖然看起來仍然不對勁，但好在巷子燈光昏暗，沒有湊近看是看不清楚他被下了藥。

    蘇辛著急忙慌地把人趕走。

    反倒是那大兄弟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像是要說什么大事兒似的憋了一會兒，結(jié)果就吐出一句：“那么驕傲的一小孩愿意這么跟著你，你要不認(rèn)真考慮一下？”

    “什么？”

    不知道大兄弟看懂了幾分。

    蘇辛心臟突突地跳。

    分明偷摸的是周誩，他卻莫名地跟著緊張。對大兄弟的這番話更是摸不著頭腦。

    也不明白周誩為什么忽然要降下車窗？解決好了？

    蘇辛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

    結(jié)果一打開駕駛座的門，坐進(jìn)去，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往駕駛座和副駕之間的空隙扯，上半身幾乎躺在了那小小的凸起物。

    周誩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