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琰突然松開了手，發(fā)現(xiàn)人還在水里，又趕緊伸手進(jìn)去撈出來，動作顯露出幾分慌亂。

    懷里的人已經(jīng)暈過去了，怎么搖也搖不醒，他真正開始慌張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為什么會下不去手。

    他明明很恨這個家伙，恨到咬牙切齒，這個人從沒有露面開始，就霸占了母親所有的愛，連同所有的溫柔和鮮活，而他呢？他就算跪下來懇求，也永遠(yuǎn)得不到一絲垂憐，只有無止盡的恨，她把所有的恨都往他身上撒。

    這不公平。

    “江昭……”易琰拍拍他的臉，人還是毫無反應(yīng)，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fā)著抖，嘶啞地喊這個人的名字。江昭一張蒼白的臉貼在他的懷里，像一只沒有生命體的人偶娃娃，隨時都在側(cè)歪，要倒下去的樣子。

    易琰干脆地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放到干燥的沙灘上，然后跪下去，為他做心肺復(fù)蘇。江昭的臉沒有任何反應(yīng)，肌rou放松，緊閉雙眼，微張著嘴，安詳?shù)厝胨?。他的鼻頭秀氣，嘴唇泛著艷麗的粉嫩，有唇珠，嘴角微翹，看起來很柔軟，易琰俯下身，有些不穩(wěn)地將自己的唇貼了上去，為他渡氣。

    好幾次都依然沒有醒轉(zhuǎn)過來，易琰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額頭出了汗，連手指都開始顫抖，而海風(fēng)正在將身下人的溫度吹散。他半刻不停地繼續(xù)著，時間像過了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終于在某一刻，躺倒的人睫毛突然顫了顫，口中吐出一股水，還未睜開眼睛，就先劇烈地咳嗽起來，易琰扶著他坐起來，靠在自己腰上，替他拍著背，江昭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眼神空蒙，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月色下他的臉蒼白得像紙，輕輕一碰好像就會碎掉，下巴露出尖削的弧度，易琰突然發(fā)現(xiàn)他很瘦，身子虛弱而單薄。過了好一會兒，生命力才重新流回這具軀體之內(nèi)，江昭張著嘴，恍惚地自語：“……我還活著？”

    易琰的聲音低啞：“你很想死？”

    江昭緩緩地抬起頭，水色雜糅的眸子撞進(jìn)一雙更加漆黑的眼睛里，這雙眼睛深如寒潭，看不透里面蘊(yùn)藏著的一絲情感。江昭渾身一顫，海風(fēng)刮得很大，他渾身濕透，溫度散發(fā)很快，寒冷得仿佛置身冰窖里，他卻突然伸出手，用力在易琰的腰上一推，自己反而摔倒在沙子上。

    易琰一言不發(fā)，只是盯著他的動作。

    “我又不欠你的啊……”江昭眼神顫亂，失措地?fù)纹鹕碜?，似乎想往后退，眼眶不出所料地又紅了，語言雜亂無章地為自己辯解，“今天是我生日，你卻要?dú)⒘宋摇沂裁匆矝]做啊，她喜歡我，他們?yōu)槭裁催€要把我扔掉？我又沒有傷害你……”

    那一刻被按進(jìn)水里時，他聽見了易琰的話，可他聽不懂，他覺得那是荒謬的。

    究竟是什么理由能讓一對父母拋棄自己親生的疼愛的幼嬰？如果不是遇到了奶奶，他可能都活不到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做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在他的面前提“愛”這個東西。

    易琰恍若未聞，一步一步地靠近，輕易就擊潰他的提防，江昭崩潰地大叫：“你別過來！”

    易琰冷靜地蹲下身，然后伸出手捏住了江昭的臉。他的指尖冰涼，跟他的表情一樣，緩緩在江昭臉上的肌膚摩擦。

    江昭驚恐地睜大了雙眼，這個動作過分曖昧，已經(jīng)越過了某種界線，可他卻因為內(nèi)心極度的恐懼而忽略了。他根本無暇顧及這些。

    “怎么那么愛哭？”易琰仔細(xì)端詳著他的臉，指腹沿著泛紅的眼尾摩挲，然后被溫?zé)岬臏囟日礉窳恕Ｋ难凵窕薨盗艘凰?，毫不吝嗇地給予自己的評價：“窩囊廢?！?/br>
    手指往下滑，易琰捏住了他的下巴，強(qiáng)迫他仰起頭，江昭恐慌又帶著恨意瞪他，但是渾身卻在顫抖，因為席卷的海風(fēng)，更因為害怕。

    他的確是窩囊廢。

    江昭的肌膚柔嫩，輕輕劃一下就會留下一道痕跡，易琰掐他的脖子，白皙細(xì)長的頸部已經(jīng)布下好幾道鮮艷的指痕，看著分外刺目，幾乎不經(jīng)意就能讓人聯(lián)想到別的地方。而他還因為姿勢的原因脖子不舒服，不斷地在吞咽口水，喉結(jié)在易琰的手心里滾動。

    易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口微微發(fā)麻，呼吸滯了一瞬，他突然發(fā)現(xiàn)欺負(fù)這個人，能讓他獲得一種如同自虐般的快感。瘋狂，酥麻，順著沸騰的血液上涌。

    他恨他，非常恨他，唯有凌虐這個人，才能疏解他內(nèi)心的痛意。

    易琰俯下身，咬牙切齒地說：“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江昭在他的壓制下瑟瑟發(fā)抖，他不能理解，他們明明有著全天下最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怎么能讓一方對另一方產(chǎn)生這樣厭惡的情緒？

    他張著嘴，絕望地說不出任何話來，但是突然“嘶”地倒吸一口涼氣，咬到了自己的嘴唇。

    易琰不知道突然又發(fā)什么瘋，對著他的耳朵咬了一口，像是要將耳垂那塊嫩rou都咬下來，江昭疼得眼淚涌出來，用力地捶打易琰，開始劇烈掙扎起來。

    “易琰……你放開我！走開呀！”

    易琰抬起頭，順手把他胡亂捶打的手肘壓在頭頂，江昭在他的壓制下毫無反擊之力，只有乖乖忍受的宿命，倔強(qiáng)地瞪著眼，雙眸水光瀲滟，眼尾通紅，但是最紅的還是他的嘴唇，那兩片唇瓣像涂了丹一樣艷麗，輕輕翕張，簡直不像一個男孩子該有的。易琰突然想起來剛才為他做人工呼吸，將自己的嘴貼在上面，那種觸感，是柔軟的……

    他突然覺得口干舌燥，喉結(jié)一滾，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但那是他絕對無法承受的，那背棄了太多的東西，連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突然松開鉗制的手，忽地站起了身，然后逃跑一般離開了現(xiàn)場，看也不敢再看地上的人一眼。

    .

    回到餐廳時易文輝也正在找他，江昭本來想偷偷換一套衣服的，但是他沒有帶手機(jī)身也沒有現(xiàn)金，只能硬著頭皮上樓來找父親。他盡量避開熱鬧的人群，從光線較暗較偏僻的角落擠進(jìn)來，不讓客人們看到自己這一身洋相。

    易文輝見到他渾身濕透的樣子大驚失色，十分擔(dān)憂地詢問，叫人盡快去買一套衣服過來，同時服務(wù)人員拿來了一塊大毛巾替他擦水。江昭被一整塊雪白的大毛巾包裹住，擠出一個笑容對易文輝說：“沒什么，是我自己跑去沙灘上玩水，然后不小心摔了一跤?！?/br>
    易文輝淺淺地皺眉還沒有什么表示，一個聲音突兀地插進(jìn)來：“是我把他摁進(jìn)水里的。”聲音冷淡，像風(fēng)一樣輕描淡寫。

    場面十分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氣氛變得凝重尷尬，江昭下意識轉(zhuǎn)頭，就看見了從門口走進(jìn)來的易琰，他神色淡然地將視線輕飄飄從江昭臉上劃過，徑直走入廳內(nèi)，去沙發(fā)上拿自己的什么東西。

    易文輝的臉氣得好像要變形了，但礙于客人在場只能隱忍。江昭手指緊抓毛巾邊緣，怕它一松手就會從身上滑落，低頭抿著唇，不敢言語。

    易琰拿上東西，毫無知覺地在眾人的眼線中穿過，對臉色相當(dāng)難看的易文輝說：“爸，我今晚還有別的活動，就不打擾您跟大兒子親近了?！睊佅逻@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易文輝臉色鐵青地瞪著背影消失的門愣了很久，有人上來半開玩笑地勸說，說小孩子鬧著玩之類的話，大家都當(dāng)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才安然地完成了這場聚會。

    考慮到第二天還要上課，活動結(jié)束的很早，一家人坐進(jìn)車?yán)锏臅r候，易文輝疲憊地揉著眉心，話音盡量溫和地開口詢問江昭：“你和弟弟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不是他欺負(fù)你？”

    江昭表情僵硬，不敢看向他，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易文輝提高了一點(diǎn)聲音：“不用替他隱瞞。小昭，我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就是被慣壞了，不知天高地厚！”話音陡然停止，他按著額頭控制自己的火氣，過了一會兒才又說：“也是我沒有教育好他……”

    “爸，我沒事的，”江昭反過來安慰他，“他只是剛好到叛逆期了，我們畢竟……我都理解，他也沒有很過分，就是……不小心推了我一把?！?/br>
    說這話時江昭手指發(fā)著抖，他內(nèi)心無比清楚易琰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青春少年的叛逆。他差點(diǎn)殺了他，親手把他按在水里溺殺！如果這只是青春期的叛逆，那么世上所有人都是最聽話最乖巧的好寶寶。

    他不敢把這種事情告訴易文輝，一個是養(yǎng)在身邊長大的親兒子，一個是時隔多年找回來想彌補(bǔ)的陌生人，只剩一條血緣紐帶勉強(qiáng)牽制著親近關(guān)系。他并不想挑戰(zhàn)兩人在父親心里的分量與地位，也不想再給他添一點(diǎn)麻煩，父親已經(jīng)做到足夠好了，江昭很感恩，不妄想奢求更多。

    易文輝望著窗外嘆了一口氣，他的面容被疲色包裹，鬢角已染上一些銀灰色，對于這些煩心事，他也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爸……”江昭望著他的側(cè)臉，小聲地開口，“我能問您一件事情嗎？”

    “什么事？”易文輝半張臉都融入黑暗里，另外半張臉被窗外的霓虹映亮，光色與陰影明滅疊加，斷續(xù)交錯。

    江昭說：“我想問問，我媽有關(guān)的事情……她是因為什么原因…去世的？”

    說完這句話他明顯地感覺到車內(nèi)的氣氛變僵了，好像有人屏住了呼吸，司機(jī)和尾座的易夫人寂靜無聲。

    易文輝在聽到“我媽”這兩個字的時后，身子好像顫動了一下。

    江昭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呼吸微微加快，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易文輝緩緩轉(zhuǎn)過了頭來，臉上并無異色，他才松開一口氣。

    易文輝的腔調(diào)沒什么起伏，干巴巴的，“你媽，她是生了很嚴(yán)重的病，無藥可治，然后走的?！彼D了頓，問：“你怎么會想到問這個？”

    江昭愣了一會兒，垂下眸，試圖向他解釋：“我…我只是突然想到……”

    他的話被易文輝打斷，“是易琰對你暗示的？他還透露了什么？”

    既然已經(jīng)被拆穿，江昭輕吐一口氣，干脆把自己內(nèi)心的話也全盤托出：“是他跟我說的。爸，其實(shí)我很小的時候可能見過mama，在不到十歲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帶她來找過我，她說她是我的mama……”

    易文輝面色一僵，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驚愕之色，緊緊盯著江昭。

    江昭把小時候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發(fā)現(xiàn)易文輝的臉色在偶然強(qiáng)光的照映下透著慘白，心中暗暗一驚，不敢再言語。

    一路都沒有人敢再說話，直到回到家，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江昭才緩緩?fù)高^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