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號情敵
就這么擦肩而過,兩個人都沒有停頓,剩下的路,瞿清決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然呢?他想倒地,他想死,他想天崩地陷,可是他又不能,他只能笑著跟楊碭拱手寒暄,而后坐進太師椅,身體感知方徊的余溫,他將手搭在桌上,無名指輕輕扣在邊沿上,那里是方徊碰過的,溫涼無聲。還有茶杯,他冷眼看著仆役將方徊用過的茶具收走,放下一盞比白紙還新的新茶。 “你聽到了嗎!” “啊?”瞿清決回過神,看向?qū)γ娴臈畲X:“楊大人說什么?” “你魂飛啦?喊你幾聲你都聽不見!”楊碭嫌惡地上下大量他,他濕漉漉的,就坐了這一會兒腳下已經(jīng)聚了一灘水,“要不是有人找我,我根本不稀罕幫你,你那折子什么時候遞上來?” 瞿清決只覺得心活了,兩眼放光,“是他,他……他替我求情了?他求您幫我?是不是?” 楊碭冷笑道:“你攀高枝的本事倒是一流?!痹挳厪纳砗笪宥饭窭锾统鲆恢чL匣子,放到桌面上,“人家叫我捎給你的?!?/br> 匣子紫檀鏤雕,做工很是精美,瞿清決心里起了疑惑,方徊怎么會有錢整這個?但他急于看匣子里的內(nèi)容,飛快打開蓋,里面放著一個信封和一支卷軸。 楊碭見他的猴急樣,心里越發(fā)看不上,瞧瞧,有這樣的嗎?當(dāng)著外人的面拆禮物,只見瞿清決先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口,那手微微顫抖著,等到展開信封,卻愣住了。 信上字跡游龍走鳳,神似,起首處寫“仲雅弟見字如晤”,后面羅列兩行人名,基本都是清流黨官員,其中包括楊碭。下面一長段叮囑,大意是“我跟這些人打過招呼,你有事找他們,他們都會幫你?!?/br> 最后是一段閑話:“賦閑居家,悵塞諸懷,偶日隨友赴君山,旦見云河萬里,雨霽風(fēng)晴,虹續(xù)明霞,漫麗春江,可汝不能至,嘆惋。重拾筆墨,繪君山四時景。江陵無所有,聊贈一紙春,萬望君珍重?!?/br> 從頭到尾,未署姓名,瞿清決明明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卻仍不死心,解開卷軸上的系繩,刷然抖擻畫卷,山河氣象滿溢紙表,落款處蓋著一朱一白兩枚印,朱印在下,赫然是“善正”二字。 “喲!這畫……”楊碭靠過來,摸出老花鏡戴上,認(rèn)真鑒賞著,“學(xué)的是黃公望,大手筆。沒想到孫閣老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有氣吞山河之勢?!?/br> 整幅畫的結(jié)構(gòu)確實像的前半段,剩山。多用長披麻皴,枯濕淡簡,營造春雨后山間霧蒙蒙的氛圍,東邊彩墨渲染,紅霞普染香江。很好,挑不出錯來,瞿清決往桌上一放,“送您了?!?/br> 楊碭沒理他,捧起這幅細(xì)細(xì)觀賞,看細(xì)節(jié),看用筆,看到精妙處不時拈須微笑,暗嘆好,好,好,等看到末尾處了,卻睜大眼,仔細(xì)審視著,突然把畫卷一折,扔燙手山芋一樣扔給瞿清決。 “怎么了?”瞿清決不解。 楊碭面色鐵青,從鼻腔里恨恨哼了一聲。 瞿清決展開畫卷看末尾處,就在山川盡頭,落款之中,有五六個小紅點,瞿清決湊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那畫的是紅豆,渾圓油潤,栩栩可愛。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瞿清決的臉騰地紅了,尷尬至極,楊碭陰陽怪氣道:“老夫活了這么多年,可算長見識了,那西施貂蟬楊玉環(huán)算什么?都是你的手下敗將!罷了罷了,您快走吧,我這里廟小,安不下你這尊大佛!” 步行九里路回到家,瞿清決蔫蔫地推開門,看到阿蒲正在院子里種櫻桃樹,俏俏在一旁打轉(zhuǎn),偶爾伸出高貴的小腳幫忙踩土。 “爺回來啦,哎呦,怎么弄得一身水?” 瞿清決搖搖頭,把紫檀匣子隨手?jǐn)R在院中小桌上,進屋翻箱子,找出余渭的墨荷圖,并上早就寫成的彈劾宋道榮的奏折,拿一塊油紙包好交給阿蒲,叫他送到楊碭府上去。 楊碭愛畫,那便投其所好。瞿清決深知孫善正的畫雖上乘,但余渭才有開派立宗之勢。 “那這櫻桃樹怎么辦呀?我都快種好了。” “我來種。”瞿清決想了想,從錢袋里摸出幾貫錢遞給他,“你叫輛車載著你去?!?/br> 瞿清決沒換衣服,把大袖子擼到肩上,蹲地干活,俏俏喵嗚喵嗚,跳起來撲一只黃蝴蝶,它絕育后免了發(fā)情之困苦,成日里歡天喜地,而瞿清決在一旁垂頭喪氣,勉勉強強把土填好,壓實,讓樹苗不再東倒西歪。 做完這些,他下定決心去一趟甜水街,那里很遠,在城南,他搭船過了津養(yǎng)浜,下船時天陰欲雨,他穿著半濕的衣服走在樹蔭底,盡量不引人注意,觀察街上的來來往往。 戶部給方徊置辦的住處就在附近。 瞿清決不知道具體位置,他慢慢地找,直到細(xì)雨霏霏,額前的散發(fā)潮濕柔軟,偶爾遮住眼睛。街道后磚瓦房一間接著一間,沒有任何奇跡的征兆,或許今天找不到,永遠也找不到,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離開,但腳腕像是被無形的細(xì)線牽引著,在路上不停向前。 面前是一個十字路口,他忽然心有所感,提前躲到樹干后,很快,在一把把圓傘中認(rèn)出了方徊的,著實不用費力,因為方徊個子最高,還穿著青衫,背一把黑布包裹的長型物體,是琴。 瞿清決下意識向前一步,又急忙后退,他看見了方徊身邊的男人,從背后看那是個穿水藍色袍子的清瘦身影,方徊撐傘,兩人并行,袖子親密貼合。 細(xì)雨里,瞿清決遠遠跟著他們,一路走到章臺柳巷,真是全然一新的體驗,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方徊已與他漸行漸遠,他眼看著他們避開熱鬧大道,在深巷小路里穿行,進入一棟外觀典雅的楠木樓。 瞿清決低頭站在墻外,發(fā)梢滴落水珠,他靜靜等待,半柱香的時間后,笛聲悠悠揚起,快板叮叮咚咚,琵琶嬌聲跟上,偶然一聲敦穆的琴音,他直覺那是方徊,僅這一聲,他便感覺方徊的琴遠不如孫善正的。 絲竹管弦都取自天然,發(fā)天籟之音,若是制作上耗費太多人力,便與自然產(chǎn)生隔膜,隔膜越厚,聲音越rou,接近人的歌喉。孫善正的琴音質(zhì)透亮,蕩碧水,遏白云,方徊的琴音色太老實,質(zhì)木無文。 笛子、琵琶、板子,覆蓋琴音,像一匹花團錦簇的綢子裹住朽木,正適合這春日,潤如酥的小雨,迷人眼的花草,虛虛裊裊,煙媚怡人,浮動在半空里,敦厚琴音兀自一弦一扎實,堅持沉在輕快音樂之底。 許是春日不長,笛子終究氣短,斷斷續(xù)續(xù),不再響起,弦聲因而更加清晰,凸出琵琶的亂和琴聲的穩(wěn),原來琴才是曲子的中流砥柱,琵琶輕攏慢捻,大小珠落,像圍繞父親蹦跳的小姑娘,累了,也逐漸地停了,琴聲在春意里一意孤行,敦,滯,沉,可越聽越覺得泛音清湛。 已得希夷微妙旨。 瞿清決腦海里蹦出這句詩,隨之又想起,這支曲分四十五段,影射聶政刺殺韓王的過程,聽說白石老人集齊了部分散譜,亂聲十段:峻跡、守質(zhì)、歸政、仇畢、終思、同志、用事、辭卿、氣銜、微行。 樓上的琴聲越發(fā)激昂,滌情蕩欲,恣肆孤曠,恰是對應(yīng)了亂聲十段,整體雖是慢商調(diào),但多用滾、翻、掄等手法,伴隨指腹擦滑聲,造就江河濤濤千萬里之勢,那水上,有個透明的醉翁,瘋瘋癲癲,形散而神凝。瞿清決恍然明白,用琴,不必聲勢奪人,不必?fù)羲驗樗旧砭褪撬?,?dāng)年嵇康臨刑,三千太學(xué)生下跪求情,只為聽一曲世間絕響,他在街頭隨便借了把琴,便使天下人永志不忘。琴是媒介,人才是音樂。 方徊離開楠木樓時,瞿清決遠遠站在巷子盡頭,只要他回頭便能看見,可是他沒有。他撐著傘空手而出,那琴不見了,水藍色男子送他到門口,兩人面對面話別。方徊走遠后,瞿清決又在雨中站了許久,忽然走向楠木樓。 “哎您哪位……”小廝不讓他進,他扯開嗓子喊:“瓏娘呢?我找瓏娘!” 人家說這里是樂坊,瓏娘不是這兒的,他蠻橫道:“瓏娘聽不見我喊她,我要進去找!”他就這樣撒潑胡鬧地闖進二樓,把門一扇扇踹開,終于找到水藍袍男子所在的那間,男子聽見動靜,轉(zhuǎn)肩回頭,半張俊臉落在他眼里。果然是個人物,淡雅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