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內(nèi)已經(jīng)飄出了飯香，瞿府內(nèi)四世同堂，五服內(nèi)的叔伯兄弟都在，幾年前還要擺上七八張八仙桌共進晚餐，后來瞿云川老了，嫌吵，府上才逐漸開始開小灶，各吃各的。

    今日廳內(nèi)只有一張圓桌，外圈十六疊羹果茶餅，內(nèi)圈八大盤熱菜佳肴，中央一座水晶塔，高堆火棗交梨，酒肴杯盤間，點綴晶瑩剔透的蘿卜燭座。

    白蘿卜掏空芯子，雕出各式各樣鏤空的花紋，一根火燭放在里面，既養(yǎng)眼，又能釋放清辣的氣息，驅(qū)走牛羊海鮮的膻味，只是比較費蘿卜，須在上千只中挑挑揀揀，才能配出長短粗細(xì)一致的。

    牡丹大立屏前，仆婦丫鬟們端著漱盂、巾帕等物聽候調(diào)遣，座中有瞿云川、瞿清恒父子，宋氏也在，瞿劭廷坐在特制的楠木嬰兒椅中，阿巴阿巴揮舞雪白的小胖拳。

    看見大嫂不必忌諱外男，瞿清決頭皮發(fā)麻，心中滾熱，他知道父兄這次是來真的，真把方徊看成了“上門女婿”。

    入座時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尷尬，瞿云川對方徊，沒有客套式的過分熱絡(luò)，而是有一點好奇的，戴上老花鏡仔仔細(xì)細(xì)瞧他，還捏了捏他的膀子，露出屬于一個慈父的笑容：“你母親，把你養(yǎng)得這么好，不容易，了不起啊，你得好好孝敬她。”

    方徊沒有說“晚輩受教”，彎腰俯就瞿云川，方便他端詳自己，望著他的眼說：“嗯，至清謹(jǐn)記，一定讓她老人家像伯父這樣高壽。”

    瞿云川很高興，打出生起瞿清決就很少見到父親喜形于色的時候，他身為首輔，總擺著一張不陰不陽的淡臉，滴水不漏，難以揣測。今天他多喝了好幾盅黃酒，印堂反光，瞿清決知道他相中方徊了，他很滿意，這樣儀表堂堂的年輕人，配他家么兒他得意。

    這廂瞿清恒問方徊是哪里人，方徊回答徐州沛縣，瞿清恒一驚一乍道：“賣狗rou那地兒？”

    沛縣狗rou確實有名，漢代開國大將樊噲年少時，在縣內(nèi)以屠狗為業(yè)，后來陪伴同鄉(xiāng)劉邦開創(chuàng)盛世，方徊笑道：“家鄉(xiāng)的黿汁狗rou的確味道好，但地鍋雞也是一絕，用果木炭燒火，面餅圍繞鐵鍋邊沿貼一圈，把雞炒到八分熟，油香熏熟了鍋貼餅，撕下來后香脆可口……”

    “呦，慢點說，王庭你過來仔細(xì)聽，待會兒轉(zhuǎn)述給廚房，叫他們試試?！宾那搴闶巢粎捑挷粎捈?xì)，最愛搗騰美食，跟方徊你一言我一語聊了起來。劭廷被宋氏一勺一勺喂飽了，開始不安分，在椅子里左搖右晃，仆婦把他抱出楠木椅，他站穩(wěn)小身體，在椅子腿參天的樹林里歪歪扭扭奔跑，聞到一種清澈的香氣。

    像青草，像掛著水珠的大葡萄，像新剝下來的橙子皮。他好喜歡這個味道，循著香味撲進一片天藍(lán)，抱住天藍(lán)后的“大圓柱”，抬頭看見巨人的黑眼睛。

    方徊低頭，對上瞿家小不點兒懵懂的大眼睛，“你是劭廷？長得好漂亮，像你叔叔?！彼斐鰞芍皇郑骸白屛冶П?，好不好?！?/br>
    劭廷放開他的腿，乖乖投入他的懷抱，近距離嗅到好聞的香氣，劭廷揮舞小手，嘴里“巴巴，巴巴”個不停。宋氏捂嘴樂道：“他很喜歡你?！?/br>
    瞿清決戳戳大侄子的臉蛋：“小東西人來瘋，長得真這么像我？”

    “像的?！狈交残÷曊f：“不過他的腦門更大，應(yīng)該比你聰明?！臂客⑦交驳囊路?，掛著嬰兒肥的小胖臉擠在他胸口，像一小坨白雪，瞿清決忽然想起了漙兮，不知道那孩子現(xiàn)在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長高。

    他怔忡的模樣落進方徊眼底，方徊忽然說：“我娘昨日來信，說柳深現(xiàn)在開了一間書鋪子，雇了兩個伙計，有時候生意忙，我娘白天去幫忙，晚上接漙兮放學(xué)回家，漙兮長高了兩寸，現(xiàn)在很愛讀書，夜里面點燈熬油地看武俠演義，我娘怕他熬壞眼睛，把書都藏起來了?！?/br>
    也只有方徊，像他肚里的蛔蟲，他心里暖得想哭，面上卻只能淡淡地，道一句噢，知道了。瞿清恒看自己的寶貝兒子在別人懷里這么服帖，不免嫉妒起來：“寶兒，輪到爹爹來抱你嘍，過來?！?/br>
    仆婦把劭廷抱起來遞給瞿清恒，瞿清決接過來，口中呼著乖乖，寶貝，大頭兒子等語，但孩子一到手，他大喊“我日！”只聽見嘩嘩水聲澆在綢緞上，劭廷咬著手指咯咯笑著，丫鬟們急忙撲上去搶救。

    “小兔崽子尿了我一身！”瞿清恒轉(zhuǎn)到屏風(fēng)后換衣服，其余人笑倒在桌上，劭廷站在椅子上一臉無辜，瞿云川樂得胡子亂顫，宋氏不敢大笑，憋得臉頰通紅：“春袖，快把小寶兒抱下去，給他洗洗?！?/br>
    待瞿清恒換好干衣服重新入座，氣氛更是親密，一桌人吃吃喝喝，談日常生活，故鄉(xiāng)風(fēng)俗，衣食住行，半句也不涉及政治，瞿清決不知道他們哪兒來的默契，就好像他們早就是一家人，而自己是插進來湊數(shù)的一樣。

    宋氏道：“弟弟也多吃菜，這道豆豉魚是嫂子做的，嘗嘗?！?/br>
    瞿清決笑著伸筷夾菜，那一頭瞿清恒嚷嚷道：“媳婦兒你給爹夾菜就行了，別擔(dān)心他，你看他半天憋不出一個字兒，跟頭豬一樣，就擱那兒吧哧吧哧地吃呢！來！方徊，咱再干一杯！”

    酒喝到盡興處，屋內(nèi)盡是醇熱的香，宋氏怕氣味對孩子不好，令人支開窗戶，時值傍晚，外頭正是雕檐映月，面棟銀云，紅欄桿低接軒窗，金簾櫳高懸戶牖。

    瞿府位置好，后府正對積翠山，兩三只鷺鷥在空中剪出黛影，青天萬疊云山重，瑞雪淡染一冰河，隔壁小樓內(nèi)，不知是哪位姨娘臨窗吹笛，樂聲隨風(fēng)轉(zhuǎn)，消散向遠(yuǎn)冬。

    瞿云川人老，容易打盹，坐不住，被人扶回房間休息去了。瞿清恒喝得滿臉通紅，大著舌頭發(fā)酒瘋：“方徊，方徊你以后就是我們家的人了，跟我們姓，瞿方徊，不對，是瞿至清，咦你也有個‘清’字，正好跟我們一輩兒，嘿嘿嘿嘿……”

    “行了哥，別給我丟人了！”瞿清決扯過方徊手中的酒盅，往地上一潑：“你也別喝了，外面雪勢越發(fā)緊了，你抓緊回去的好。王庭，叫人給他備馬?！?/br>
    瞿清恒笑得意味深長，拿玉箸敲擊瓷碗，合拍子唱道：“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宋氏叫人拿冰毛巾給他降溫，他嬉笑怒罵，脖子上贅rou通紅，一手抱住酒壇子，另一手拽著方徊不讓走：“別走，別走，酒還沒喝完，弟媳陪我再走兩杯?！?/br>
    瞿清決又羞又惱：“哥你太現(xiàn)眼了！一天到晚耍酒瘋，還不快放手！”他上去拉開方徊，哪知他哥愣是不放手，三個人踉蹌好幾步，酒壇子砰得砸地，濺起碎玉瓊漿，四周的人慌忙圍上來，又不敢靠近。

    只見瞿清恒兩眼包著淚，癱在地上扯方徊的袍擺：“你好好對他，我就這一個弟，你好好對他，聽到?jīng)]？他苦哇，從小就少個人疼他，他可憐！你懂不懂？你明白不？”

    方徊連連點頭：“我懂我懂，我明白?！?/br>
    “你不懂！你又不是沒娘你怎么懂？連他自己都不懂！你要好好疼他，加倍地疼他，知道不？知道不！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要是敢對他不好，你要是找了女人，我從陰間地府爬出來抓你，弄死你……”瞿清恒抓住方徊的腳脖子，胖軀體在地上翻滾，完完全全耍起了酒瘋。

    瞿清決朝門口怒道：“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扶我哥回房休息！”小廝奔過來，兩個背，一個在后面托著，三人一起把瞿清恒弄起來，瞿清恒口中仍是叫喊不休，宋氏跟上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方徊道：“別介意，他喝醉了酒愛說瘋話，不過，他向來是把自家弟弟當(dāng)心頭rou疼的，煩請方公子，多擔(dān)待點吧?！?/br>
    宋氏轉(zhuǎn)頭，含淚多看了瞿清決一眼，然后對方徊屈膝行禮，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僮仆已經(jīng)喂飽了馬，牽到后門處等待，瞿清決陪方徊出了門，天冷風(fēng)寒，呼吸凝結(jié)成白霧，走一步就是多送一步，送到一里地外，方徊停住腳步：“你一直不說話。”

    瞿清決垂頭看腳尖，仰頭看人家的風(fēng)火墻，灰磚黛檐，遠(yuǎn)處一頂紅燈，在風(fēng)里兀自打轉(zhuǎn)，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啟，最后他說：“我很想你?！?/br>
    方徊飲多了酒，眼睛晶亮，傾身靠過去：“我要親你?！?/br>
    “不?！?/br>
    鼻息交錯，瞿清決嗅到他身上天朗氣清的味道，微微然熏醉的暖熱，但手上依舊用力，推開他胸膛。

    “別這樣。”

    方徊呆住，一臉委屈：“我連親你一口都不能了嗎？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親了！”

    瞿清決撣撣他肩頭積雪，撫摸他鬢角：“別忘記我對你說過的話，至清，我對你的心，永遠(yuǎn)不變，但我們，再也不能任性了。

    如今我父兄，決意要把我從政治漩渦里摘出去，你是他們借用的棋子，遠(yuǎn)離我，快回家去，走你自己的路，做你想做的事，你的初心、你的理想，遠(yuǎn)比小情小愛重要，金樽共汝飲，白刃不相饒，日后討伐瞿家的官員里，我希望看到你?！?/br>
    三日后，也就是這年的臘月十二日，瞿清決搬離瞿府，不久之后，外面謠傳瞿家父子反目，已斷絕關(guān)系，說是瞿家二少爺玩男人玩得太過火，老大不小了還討不到媳婦兒，跟齊將軍、薛寺卿等清廉的好官有染，越來越瞧不上當(dāng)jian臣的爹和哥，現(xiàn)在鬧掰了，搬到府外去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