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徊靜靜凝視他，眼睛黑水白山，像棋子一樣干凈濕潤，“我以為我已經把意思表達的很清楚了?！?/br>
    瞿清決心跳熱烈，面上卻偏要擠出幾分冷笑：“有意思嗎？你覺得很好玩？你覺得自己代表正道，有義務感化我這種jian臣？方至清，不要再來找我，你救不了我，沒人救得了我。”

    “我沒有這樣想，又不是唱戲，把人臉譜化，把是非曲直搞得黑白分明。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不能只是用好和壞來斷論。清決，我鐘意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是姓瞿還是趙錢孫李，都不會改變?！?/br>
    瞿清決竟然想哭：“為什么？我這么壞……為什么？你是傻嗎？”

    “我心悅你，這種事情一定要有理由嗎？沒有如果，沒有完美，這世上只有不好不壞的你和我?！?/br>
    “你還會有不好的地方？”

    “嗯，比方說……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穿綾羅綢緞。”

    瞿清決低頭看自己上等桑蠶絲綢料的袍子，抬頭見方徊身上的麻布衣裳，“我可以送你一套，你有錢了也可以買?！?/br>
    “問題就是我不可能有錢，我也不能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我一直銘記陸翁的志向，吾廬獨破受凍死，也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年少時拿來當做雄心壯志，走到今日越發(fā)明白現(xiàn)實有多艱難。但是我已經被禁錮在這個志向里了，我每一步走得一板一眼，不敢行差踏錯，如果哪天被錢財迷了眼，那便是前功盡棄……”

    “你不累嗎？”

    方徊淡笑道：“累，但只有從這里我才能得到滿足。財富不能使我感受到真切的愉悅，能讓我長久快樂的，都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譬如正義，譬如太平?！?/br>
    瞿清決感到不可思議，但想一想，既然能有以yin掠燒殺為樂的大惡人，那也能有他這樣追求大道的善人，不為名不為利，天性使然。

    “所以你要劫富濟貧？讓富人受懲罰，讓窮人穿綾羅綢緞？”

    “不，怎么說呢？我希望的是……每個人都有穿綾羅綢緞的自由?！?/br>
    瞿清決竟然聽出幾分造反的意味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消滅貧與富的差距，讓天下大同，人人自由，不受錢財上的壓迫?！澳阕鰤舭桑趺纯赡軐崿F(xiàn)？”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瞿清決笑了，大笑特笑，方徊這個傻逼喲，還他娘做著忠臣明君千古佳話的大夢。

    “方徊，你的理想想必就是大道施行，天下為公，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長，男耕女織，各司其職，盜竊亂賊不作，夜夜家不閉戶。

    怎樣才能做到？讓所有帝王官員和你一樣深愛理想，放棄私欲，為國泰民安無私付出，你覺得可能嗎？

    當然不能！

    自古以來的例子還少嗎？春秋時期多少圣賢周游列國，勸諫君王停戰(zhàn)，孔子呼吁仁心愛民，墨子倡導兼愛非攻，沒有用！上位者不會放棄利益，從上至下的改革軟弱不可行！”

    兩點冰涼彈到臉頰，生疼，是兩顆蓮子粒，骨碌碌下了衣襟，瞿清決詫異地轉頭，望見荷叢里一條窄小烏蓬船，一少年亮著白生生的光膀子，憤怒大喊：“儂吵啥咧？我看儂是廚子剝大蔥——凈扯皮！”

    在他身后，一個姑娘探出頭來，衣衫還未整，一手扣著襖子上的紐兒，藕芯白的臉半點也不怯，朝岸上兩個大男人吐吐舌頭比了個鬼臉。

    隔著雨幕望不太清，少年好一會兒才認出瞿清決身上的紫官袍、胸前的云雁補子，原來不是漁民，是個官老爺，他慌忙撈起船槳劃水離開，身手頗為敏健，如浪里白條小張順。

    氣氛隨之改變，荷葉蕩里不知藏了幾對野鴛鴦，連尋常的下大雨都變得纏綿蒙蒙。方徊也開始遷就瞿清決，講一些空泛、大骨架的話，用沉而軟的口吻。

    “仲雅，鞭笞云大志那次你也看到了，大多數(shù)民眾軟弱，善良，容易煽動，誰給他們糧，他們認誰是青天大老爺。

    我有多哀其不幸，就有多么怒其不爭，但從根本上講不是他們的錯，問題的根源在于饑餓，饑餓讓人喪失思考能力，他們空有憤怒，可他們不能思辨，什么是正義，什么是真理，他們看不清，他們不在乎，那些在饑餓面前都太假太空了。

    你說從上到下的改革難，從下往上的改革又何嘗不難？這次改稻為桑就是例子，上行下效中阻礙重重，總要讓百姓填飽肚子才能放心地搞改革。

    所以不論是戰(zhàn)亂時期還是承平時期，我關注百姓的一飲一啄，這永遠都是最重要的。”

    方徊說的是真心話，因為真摯，面容分外清正端方，甚至像水月觀音那樣隱隱瑩潤一層光。

    他真干凈，宛如玉石做了身，正因為如此，瞿清決怨他愛他，下定決心憎惡他，他憑什么這么好，教自己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