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決很快收回目光：“張先生，梁邦憲梁部堂他……到底怎么了？怎會藥石罔效？”

    張九珍冷眼瞧他，像瞧一個傻子：“我說藥石罔效，意思是不用開藥！他得的是心?。∏胺酱蛘?，后方吃緊，現(xiàn)在改稻為桑亂成一鍋粥了，他能不急嗎？”

    瞿清決登時松了口氣，隨即心又提起來，是的，改稻為桑弄到這一地步，百姓不愿意賤賣田地，官府又不讓插秧苗，今年注定顆粒無收。老百姓都快填不飽肚子了，前線軍糧該怎么供！

    張九珍又道：“梁部堂已經(jīng)寫信給南直隸徽州巡撫徐夢軒，借調(diào)二十萬石糧草，足以解燃眉之急?！?/br>
    方徊聽后先是一喜，隨后又遲疑了：“確定能借到？”

    雖然方徊掌握的信息不多，但他有敏銳的政治直覺，提前洞悉了部分真相。

    目前內(nèi)閣仍是瞿云川當(dāng)權(quán)，如果他執(zhí)意推動改稻為桑，就不會批準(zhǔn)借調(diào)令，從而逼迫饑餓的百姓們賤賣農(nóng)田。

    徐夢軒是內(nèi)閣次輔高巖的弟子，雖然跟康王的核心政治圈不直接掛鉤，卻也是不折不扣的清流黨人。

    現(xiàn)在清流黨為了扳倒瞿黨，千方百計地阻撓改稻為桑，他們想把事情鬧大，一方面用刺兒頭方徊阻止土地兼并，一方面又拖著不調(diào)糧，讓德安縣的災(zāi)情越演越烈，最后餓殍遍地，浙江動亂，從而震懾朝綱。

    到那時皇帝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必須徹查杭州七個縣堰口同時決堤的大案，最終把瞿黨連根拔起。

    方徊隱隱有這樣的猜測，但他不愿意相信。

    他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還要壞，他不知道就在此時此刻，兩千里以外的京城康王府內(nèi)，孫善正拿著徽州線報說：“不能借糧！讓浙江亂起來，死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十萬人，不過是數(shù)目的攀升，早晚能驚動天下，皇上必須誅殺瞿黨以平民憤。殿下，千秋之功盡在于此！拔掉毒瘤后，還我大明一個清正朝堂，那才是萬民之福，現(xiàn)在浙江百姓吃一點苦又算得了什么？”

    康王面容孱弱，很少有主見，輕聲問：“高閣老，許閣老，你們也這樣想？”

    許頡點頭。

    高巖也點頭，笑道：“臣已給徐夢軒去信，命他不準(zhǔn)調(diào)糧。”

    清流黨人眼中的“大局”，遠(yuǎn)遠(yuǎn)比民生重要。

    德安縣的黑夜里，一切都隱秘而宏大，像匍匐了茍延殘喘的巨獸。三個人布完最后一批藥，沿著小路疲憊歸來。

    瞿清決忽然說：“如果是徐夢軒，那就沒問題了，他會把糧食借給梁部堂的?！?/br>
    “此話何解？”

    瞿清決笑了，火光虛虛籠著他的臉，像一層金紗，而他的神情也是夢幻的。方徊垂下眼簾，沒有多看。

    “因為，他是徐夢軒啊，梁邦憲的徐夢軒……”

    他們是同鄉(xiāng)同學(xué)，同年進士及第，一個清雅秀徹，一個俊麗開朗。十年前瞿清決還是個泥皮猴子，瞿云川叫弟子梁邦憲幫忙管教他。

    那時候他就認(rèn)年輕的梁邦憲做夫子，瞿清決調(diào)皮憨蠻，實則心思細(xì)膩敏感，暗中窺察著梁邦憲的一切，他的衣著，他讀書時的頓挫，他打盹時的睫毛，他笑起來時的明亮，他跟徐夢軒的情投意合。

    他曾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探花郎，無數(shù)人愛慕他的容貌才情。他大婚那日全城歡慶，瞿清決在舊庭院里踽踽獨行，隱約聽到哭聲。

    在假山之后，一代才子徐夢軒哭得昏天暗地，那樣壓抑，那樣絕望，讓瞿清決年少的心第一次明白，原來生離，有時候遠(yuǎn)遠(yuǎn)比死別更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