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醉酒
時已漏三點,十二月初夜里的京城能冷得人骨頭都發(fā)麻,回沈府的長街就像沒有盡頭的荒漠。而此時荒漠那一頭,沈一貫正由人扛著手臂迎面走來。 他似乎是醉了。林景年抱著手臂走到門口,就冷眼看著他二人緩慢靠近大門。府門口的閽人見到如此,連忙跑上前。 她胸口的那種厭煩越來越難以克制,在原地頓了一下,卻也上前去,“我來吧,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彼鞆哪腥耸掷锝舆^沈一貫昏昏沉沉的身體。 雖然她如今人在屋檐下,可有時候看不慣一個人只需要一個眼神、一種感覺。她知道沈一貫亦是如此。 果真,當(dāng)周圍靜謐無人,男人聲音喑啞地她耳邊響起,“林景年,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 “你以為我不知道么?這些天你頻繁出門去的是丞相府,厲害啊,像你這樣的廢物竟然這么輕松就搭上了皇帝?!?/br> “說不定哪天我還要叫你一聲大人,而我那么努力!想要的一切都是那么艱難!他們一個個都——都……”漸次低落。 張丞相之所以欣賞沈一貫,是因為覺得他是朝中難得心存光明、心有正義人士,而他眼下所說的一切,分明是嫉妒自己輕而易舉得到皇帝的賞識,呵,多可笑。 將人送到門口,景笙和景笙的丫鬟安蘭迎上來小心扶著,那種緊張和忙亂,好像這個七尺的成年男人是一尊一碰就碎的佛。 “怎會醉到如此?” 她的視線始終逗留在沈一貫身上,話里都是緊張。 林景年將人小心放在床上,吐了一口氣,“可能姐夫在朝中遇到了不順心的事,看上去心情不好?!?/br> 話音未落,見她立馬著急得擠上前來,將她逼退了兩步,“一貫他平日里都是點到為止的,今日這是……” 林景年怔了一下,只得就靜靜看她跪身榻前,脫去沈一貫的鞋子,又手忙腳亂接過丫鬟遞來的茶水,抱著他的身體,一面哄著一面給他喂下去。 伺候得萬般周全。 而鞋子受力摔在了林景年腳邊。一聲響動,她低頭看去,見鞋底跟處一個豁口,應(yīng)是摔倒了石子嵌進留下的痕跡。 這個天氣將要下雪,這雙鞋子恐怕會滲進雪水,也難怪景笙那么心切要給他換一雙新的。 這廂,景笙身邊的安蘭察覺到林景年異樣的安靜,向后瞥一眼她沉沉的眼光,忙搶過景笙手里的茶碗,“奴婢來就好?!币幻娌蛔〗o景笙遞眼色。 景年亦看出安蘭的意思,頓覺沒趣,話不多說便徑直離開。 安蘭看了眼背影,小聲說:“二爺鬧別扭呢?!?/br> 景笙反應(yīng)過來,跟安蘭面面相覷,“啊”了一聲,這才起身跑出去。 “景年,等等!” 她聽到呼喚,僅停住了腳步,并不回頭。 景笙大她有五歲,骨骼遺傳了太太的,雖說不上矮,只是通體都細伶伶的,站在她這女人面前也顯得那么瘦小而怡人。 林景年微微頷首低眉看她,不知怎的胸口埂了一口氣,又不知從何說起,擰了擰眉,半晌,單就見她仰著臉,天真又沒心沒肺地問自己:“安蘭說你鬧別扭了?” 她更加動氣,落下“沒有”兩字,便動身要走。 “你我姐妹,有什么不能說明白的?”景笙面露慍色將她阻住。 而林景年對上她那對緩緩露出委屈的杏眼時,心中竟一下沒了章法。 “我也不是不知道這些日你是處處躲我,卻不明白為何?!?/br> “我……”景笙的問題,她無法回答,囁嚅了許久,忽見一點白色飄下來,落在景笙的額頭上。 下雪了。她伸引頸去仰望,發(fā)覺天空中那白色愈掉愈多。 “今年的初雪好遲啊。”景笙輕聲嘆喂。 林景年應(yīng)聲看她,見她正慵懶垂著眼簾,伸手迎接雪子。 隆冬的夜寒將她皮膚凍出一層薄粉,縈繞在吐納的白氣間,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是啊……” 景笙并非傾城,也從來不施脂粉顏色,但勝在白皙干凈,眉目生得停勻標志,鼻尖唇珠也玲瓏小巧,一張口,是軟軟糯糯白粥似的嗓子。這樣的女子,偏生如此溫柔,任誰能不心軟。 可唯獨沈一貫。 林景年從來不懂,為何家妻如此,他卻讓自己的女人每日跟守活寡似的給他養(yǎng)孩子。就像自己,不愿見時,總有萬般理由搪塞。而景笙,分明心里明鏡兒似的,也假裝懵懂。 林景年在這片刻的寂靜里長久地注視著她,不知怎么,她伸出手,指腹輕輕觸上她的額頭。 肌膚柔軟而冰涼的觸感讓時間都止住。 她覺得自己就像陷入沼澤的旅人,在她眉目的溫暾里沉沉墜落。 然景笙抬眼對上她視線的頃刻,卻只像落入獵人圈套的雛鳥,受了驚一般將她的手打開,看著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兩個人都不知所措。 半晌,景笙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如若無事地退開兩步,側(cè)過半個身子,不自在地綰著耳邊碎發(fā),說:“你將我嚇了一跳。” 林景年登時無所適從,只能如若無事指著她的額頭,“這里有雪……”也側(cè)過身去。 “沒事,一下就化了,不打緊?!彼龘圻^額頭,匆匆道了個晚安就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