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監(jiān)督隊的隊長跪在國王的大殿中復(fù)命，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的事了。

    結(jié)果并不令人意外。法森特隊長因捕獲奈特有功，而里恩隊長則有點倒霉。他捕獲的第一個巫師科爾在殺害一個監(jiān)督隊隊員后逃走了。他逮住了混入監(jiān)督隊的內(nèi)jian羅伊，引出了第二個巫師，但竟也被他們雙雙逃走。之后動用了無數(shù)的兵力在弗蘭城內(nèi)外進(jìn)行了為期一個月的搜索。然而，巫師的本事早就在士兵中傳遍了，普通人誰都怕與巫師正面接觸，甚至流傳著一種情緒，誰要是找到了，誰就是倒霉。因而軍中士氣低迷，就算搜索起來也是十分馬虎，最后的結(jié)果自然是誰也沒找到。

    這半年來里恩的工作看起來熱鬧非凡，實際卻一事無成。國王對他的失望溢于言表。在家族的說情下，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仕途也斷送得干干凈凈。

    葡萄與羅伊比原定時間更早地離開了小鎮(zhèn)，出發(fā)北上，一邊研究把奈特靈魂合在一起的方法，一邊躲避士兵的追捕。這年即將進(jìn)入夏季時，他們到達(dá)了奧利金最北部的小城。羅伊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五年前他來這里的時候，這里又寒冷又荒涼，終日風(fēng)沙不斷，人人頭上都戴著頭巾。但現(xiàn)在，這里雖然仍比南方寒冷一些，卻是風(fēng)和日麗。更令他吃驚的是，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農(nóng)田和果園。曾經(jīng)，這里嚴(yán)苛的氣候?qū)е赂痉N不了什么，可現(xiàn)在，整個地方看起來生機(jī)盎然……

    葡萄感到羅伊總在東張西望，問：“怎么了？”

    羅伊：“不，我就是想，這里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不一樣了。”

    葡萄點頭：“大部分的天災(zāi)是由惡魔引起的，這里的惡魔已經(jīng)被處理了，就沒有問題了。就是……那只?！彼目诔栽诤土_伊相處久了之后好轉(zhuǎn)了許多，偶爾緊張的時候才會犯了。

    經(jīng)葡萄的提醒，羅伊想起了這里的惡魔是哪一只。三年多之前，奈特把葡萄劫持了帶到這里，想把這里的惡魔吸收進(jìn)身體里。后來，這只惡魔被別人吸走了。

    這世上天災(zāi)不斷產(chǎn)生，也就是說，每一個天災(zāi)消失的背后，都有一個新的巫師誕生。只要葡萄的筆記仍在這世間流傳，那巫師恐怕將永遠(yuǎn)存在于這世上。就算國王再怎么不愿意，這也已經(jīng)成為既定的事實了。想到這一層，令羅伊還挺愉快。

    他們找了一間種子店，租了老板在二樓的空房。一旦定下了住處，葡萄就搬出了那盆醋栗，還有一本亂七八糟記滿了咒印的筆記。

    這幾個月，他都在嘗試把靈魂從醋栗中提取出來。然而，這過程比他們想象得難得多。

    羅伊看著葡萄一遍又一遍地割開手指，嘗試不同的咒印，總會想起自己年幼時偷偷溜到雪地里玩的那一次。

    風(fēng)雪中人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色。人失去了方向感，連視覺和聽覺也變得不準(zhǔn)確。除了極寒的天氣外，最糟糕的是沒有道路。所幸那一次，在雪里徘徊了沒多久，年幼的羅伊靠著極佳的運(yùn)氣找到了自己家。

    但現(xiàn)在，葡萄在做一件前人從未嘗試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事。一切的一切都靠著他不斷地試誤，在一片空白中摸索。這就像他需要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找到那條被覆蓋的，正確的路。沒有人能為他指明方向，他需要一針一針地扎破手指，用鮮血摸索出那個正確的咒印。

    當(dāng)葡萄開始試咒印時，羅伊默然離開了房間，去樓下問種子店的主人借廚房。

    “我們做飯的時候，完全可以多做一份你們的，”種子店的夫婦指著自己家的三個孩子，“也就是多了兩個盤子的事?！?/br>
    羅伊感謝了他們的好意：“我最了解他的口味。我自己來吧?！?/br>
    過了一會兒，他端著做好的蔬菜湯上樓，一邊走樓梯，一邊聽到樓上傳來大聲的“啊啊?。　?/br>
    那聲音把夫婦嚇了一跳，孩子們也好奇地湊到樓梯口。

    “發(fā)生了什么？需要上樓幫忙嗎？”丈夫忙問。羅伊淡定地回頭說：“沒關(guān)系?！?/br>
    “啊啊啊去死吧！該死的！見鬼的，怎么回事！”樓上又?jǐn)鄶嗬m(xù)續(xù)傳來罵聲。夫妻面面相覷，妻子默默地堵住了孩子的耳朵。

    “你朋友沒事吧？真的不需要我們?nèi)タ纯磫幔俊?/br>
    正說著，傳來了可疑的咚咚聲，好像是有人在踹墻。

    羅伊不好意思地道歉：“不，放著我來就行。我們會保證晚上絕對安靜的。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他上樓推開房門，熟練地接住了一只朝他飛過來的金屬茶杯。

    “又失敗了！”葡萄看見他就說，暴躁地踢了兩腳柜子，擠了兩下手指，擠不出血了，便罵罵咧咧地坐了下來，又拿起了針。

    羅伊快步過去抓住他的手：“哎，等等。一路很累了，先吃點東西?！?/br>
    葡萄悶悶不樂地放下針，接過了羅伊的蔬菜湯。熟悉的味道讓他的眉頭松了開來。

    葡萄沉默著吃了會兒東西?？此榫w緩和得差不多，羅伊抓住他已經(jīng)停止流血的手指輕輕摩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那么會罵人呢？”

    葡萄說：“剛剛見到你總得先裝一裝。其實也是跟我的老師學(xué)的，以前一起和她研究新藥的時候，兩個人就這么砸柜子，踢墻壁，罵罵咧咧地把藥研究出來。”

    羅伊探究地托著下巴看著他：“我剛剛想到，你特別像一種小動物。以前我們家冬天打獵，見過狐貍，你特別像。狐貍這種動物很膽小，那只小狐貍每年都來我家偷東西吃，但你又不能走近它。一走近，就大驚小怪，要不就逃跑，要不就哇哇叫。后來它每年都來，和我家慢慢就熟了。有一天啊，我和我弟弟走過去，想給它送吃的，突然它就倒下來，就對我們露出了肚皮，扭起尾巴來，叫我們摸它的肚子。我們就去摸了摸，它就開心地一邊叫，一邊扭肚子。認(rèn)識了它那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它還會撒嬌。你看，你就像那只小狐貍。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就算我都覺得和你很熟了，但你和我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緊張，結(jié)巴，也從來不在我面前罵人。但現(xiàn)在，也不結(jié)巴了，也會罵人了?！?/br>
    葡萄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又有些結(jié)巴起來：“我，我克制些……別讓小孩子把臟話都學(xué)去了……”

    “不不不，”羅伊饒有趣味地?fù)u頭，“不要克制。小孩子沒關(guān)系，他們早晚會學(xué)到的。這說明你已經(jīng)對我露出肚皮，搖起尾巴了，我很開心，真的。在我面前，你想怎么樣都行。罵得不過癮，我還能再教你幾句。”

    葡萄被說得臉微微發(fā)熱，眼有些亮晶晶的。他站起來收拾碗碟，羅伊趕緊攔住他：“你的手受傷了，不要碰水，我來洗就可以了。”

    在羅伊往外走時，葡萄又回到了桌邊。

    羅伊將碗碟帶到樓下的水槽邊。此時已經(jīng)接近初夏，他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伸進(jìn)涼水時，有股沁人心脾的舒適感覺。他抬起眼，看到太陽正在落下，將天邊的云燙了一層美極了的金色?？諝庵袣埩糁柟夂椭参锏奈兜?，讓他的肺放松地舒張了開來。

    他放空地望著遠(yuǎn)方的金色云層，忽然意識到，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又能夠欣賞這一切的美了。他又活著了。

    他回過頭，抬頭望向二樓的窗戶。他不在的時候，葡萄一定又開始實驗各種各樣的咒印了。重復(fù)著用血畫下咒印，啟動咒印，失敗，罵罵咧咧地抄下咒印的過程。

    總有一天，他會找到那個把奈特帶回來的咒印。也可能永遠(yuǎn)找不到，有一天，他終于受不了葡萄終日虐待自己，而主動要求他放棄。

    十年前，弟弟還在彼特羅學(xué)院的時候，或者說更早，父親還沒有去世的時候，似乎一切都可以被預(yù)見。只要努力了，就能達(dá)到既定的結(jié)果。而現(xiàn)在則與那時完全不同?，F(xiàn)在的羅伊完全看不見未來會是什么樣的。他正站在距離王都最遠(yuǎn)的世界邊緣，和葡萄做著無法預(yù)知結(jié)果的嘗試。甚至他們的身后有著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獵巫隊，他陪伴著一個巫師，成為了全世界的敵人。但他的內(nèi)心自由得不可思議。他頭一次感覺到怪物已經(jīng)離開他的內(nèi)心，他掌控了自己人生。

    接下來所有的時間都屬于我們，每一分每一秒……

    他閉起眼睛，在初夏的風(fēng)中，他的腦中閃過了接下來人生中可能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