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漂亮的野獸
人來人往的長途巴士站里,有著一頭銀白長發(fā)的青年站在站臺前。他身上穿這件紅色長袍,寬松的袖口和領口上繡著復雜的花紋,胸前還掛著一只銀飾。他背著一只足足有半人高的黑布袋,肩上還扛著個快有他這么大的蛇皮袋。蛇皮袋下方剪開了四個洞,從里頭伸出四只毛茸茸的腳爪,青年往哪兒走,就跟著邁動輕盈的步伐。他找到一個警衛(wèi),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問:“你好,怎么去這個地方?” “我看看,這里乘十號線,到人民廣場轉九號…”警衛(wèi)指了個方向,被青年打斷:“不是,走過去。” “走?”警衛(wèi)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又夸張地比劃道,“這兒過去連坐地鐵起碼都得半把個小時,你走過去,腳都要走斷咯!” 然而青年不聽勸,又指著自己的腿:“走?!?/br> 警衛(wèi)拿他沒辦法,看他又不像是會用手機的樣子,只好取出一份地圖,一邊在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路線,一邊問:“小伙子一個人來上海玩,來找朋友的?喏,沿著這條線走就能到了。”他打量著青年的模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你朋友怎么放心都不來接你?” “不是朋友?!鼻嗄杲舆^地圖。 “哦?那是來旅游的?”警衛(wèi)不由得露出擔憂的神色,“看你這樣子連旅館也沒訂吧,要緊不?” 青年搖頭,手指在空中比劃了幾下,勾起嘴角:“不是朋友,是、老婆?!闭f完,他給警衛(wèi)鞠了一躬,又扛起那蛇皮袋,兩條人腿四條毛腿一溜煙兒地就跑了起來。 “等等,你走反了!” - 午后的教室內(nèi),一排排座椅由上而下,逐漸下沉,包圍著正中央的講臺。飯飽后的第一堂課往往是最痛苦的,尤其是這間朝南的教室,陽光就像柔軟的被子蓋在身上,叫人昏昏欲睡。 “這種工藝制作出來的馬鞍更加柔軟,也更適合染色。因此在那個年代,常被大規(guī)模作為軍隊的坐騎使用,利于長途跋涉,與敵人進行長達數(shù)小時的角逐,也方便將顏色與恐懼聯(lián)系在一起,叫那些還未見識過他們厲害的敵人只一見到那顏色,便聞風喪膽?!倍Y堂內(nèi),秦峯一邊講解,一邊在黑板上寫下重點。即使現(xiàn)在主流使用投影教學,他依舊堅持使用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他說在寫板書的過程中,學生們可以消化知識,他也可以在腦海里整理接下來要教授的信息。這是用電子投影這種快節(jié)奏的教學方式做不到的。 鈴聲響起,秦峯推了推眼鏡:“那么今天的課就到這里。有問題的同學請留下來,下周發(fā)表的…第四組,把資料給我過一遍再走?!?/br> “秦教授,這是我們發(fā)表的資料,請您看一下?!贝餮坨R的女生抱著一臺手提電腦放在講臺上,“您現(xiàn)在看,還是把U盤給您?” “U盤給我吧,你接下來有事兒可以先走。記得給我發(fā)個郵件,我盡快看完就把反饋給你?!鼻貚o說,見女生沒有離開,疑惑道,“有什么問題嗎?” “啊,就是…我聽說教授您前幾年都有考察項目,今年還沒聽說有消息。您看,咱們學民俗的,看文獻固然重要,實地考察也是不可或缺的。我準備發(fā)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很多知識想通過看書了解透徹,太難了。”女生說,“我就想問問您,今年有沒有這樣的機會?!?/br> 秦峯點頭:“這樣,你這次發(fā)表內(nèi)容是?” “蒙古族,草原文化?!迸卮稹?/br> “行,我今年暫時沒有計劃要出去考察。但我可以幫你問問系里,到時候郵件一起發(fā)給你,好嗎?” 女生聽了連連道謝,離開前又一臉難以啟齒地搓了搓手:“那個,秦教授。還有一個挺白癡的問題啊,就是…”她咽了口口水,“您去考察時,遇到過狼嗎?” 秦峯一愣,女生難堪地解釋道:“哈哈,您別放在心上。我知道狼通常不會下到人居住的地方,但總歸有點兒心里不踏實,該怎么說呢…” “有。”秦峯說著,一手搭在鏡框上摳了摳,目光飄向遠處,“很大,雪白的,沒有一絲雜毛…混在雪堆里只能看到那雙湖藍色的眼睛,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野獸。” “教授,您說的是特定的一頭狼嗎?” 秦峯回過神來,露出歉意的笑容:“抱歉,我想起一些事情。剩下的郵件里說吧?!闭f完便收拾好行李,匆匆離去。 說起來,這天恰逢冬至,秦峯整理好東西,準備回去時,大學正挨個研究室分發(fā)禮包。上海本地并不興慶祝這些節(jié)氣,事實上對于秦峯而言,每年的這一天就和清明一樣,如果是休息日,便會去郊區(qū)的墓園,祭拜祖上。只是這幾年外地來的學生和教師愈來愈多,才開始配合這些習俗。紅色的紙袋子里塞滿了湯圓餃子等,還有些堅果禮卡。想了想,還是給家里撥了通電話,沒接通。快到家了,那頭才把回了電話:“阿峯啊,怎么想著給家里打電話了?”女人的聲音混著排油煙機的轟鳴,秦峯知道她是在做飯。 “大學給發(fā)了點禮包,我自己也不愛吃這些,給你們寄回去吧?!?/br> “哎喲,你自己留著吧!你這大學也不是我說你,怎么過冬至的啦,真晦氣!” “媽,就上海不過,總要照顧照顧其他地方來的人吧?!鼻貚o無奈。 “照顧什么照顧,這些人啊就是不懂入鄉(xiāng)隨俗!”秦母混著方言抱怨道,“別一天到晚搞這些禮包不禮包的,什么時候給家里抱個孫子回來,這才實際!” “媽,我…”秦峯張了張嘴,“我會考慮的,您就先別cao心了?!?/br> “哎喲你三十八,又不是二十八咯!上次給你介紹的小王怎么樣啦,看對眼了么好結婚嘞!你那些研究有什么用,又不賺錢,人家那是看得上你,才…” “媽!”秦峯忍不住打斷她。許是聲音大了些,秦母嗓子扯得比他還高:“怎么了啦!mama這不還是擔心你嘛,你到時候看看你四十了,還有沒有小姑娘要你哦!mama擔心你,你還兇mama了,是誰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的,你這么說話?” “對不起,我不是要吼您…”秦峯捂著嘴,短短幾分鐘的通話,叫他的背都佝僂了起來。 電話那頭突然一頓,秦母語氣一轉:“哎,不跟你說了!你爸要喝茶,我去給他倒茶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媽也不容易,給你安排這安排那的。長這么大了也不讓媽放心!” 電話掛了,秦峯聽著忙音,駐立許久。 秦峯住的地方是大學統(tǒng)一分配的員工住宅區(qū),卻要交相對昂貴的物業(yè)費。不過小區(qū)的管理也的確配得上這費用,四周綠叢環(huán)繞,人車分離。寬敞的石板路兩側是約三米高的路燈,每隔一段距離就在地上投射出一個偌大的光圈。從第一條岔路右拐,再經(jīng)過幾棟高層住宅,靠角落的一棟四層建筑便是秦峯的住所。 這棟紅磚砌成的小樓雖有四層,還帶著一個花園,卻僅有秦峯這一個住戶。一是因為這樓靠馬路,二則是因為距離大門也好車庫也罷,都李得甚遠,還沒有電梯。秦峯在分宿舍時無意與他人相爭,便被分到了這里。不過也好,雖然靠馬路,但夜里也沒什么車流,新政策頒布后更是無人鳴笛,清凈得很。秦峯本身又習慣早起,從家里到小區(qū)門口這段路就當作散步了。閑暇時間還可以打理打理花園,他在花園一角理出了一個五、六平米大的小菜園,專門種些當季的蔬菜。說不上自給自足,也能兩周吃一頓自己種的菜了。 秦峯正打算進門,卻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他動了動鼻子,一股熟悉的動物臭味。那是類似于狗,卻比狗更濃烈的氣味,他曾在蒙古草原上聞過這股味道,這種危險卻蘊含著魅力的野獸身上的氣味。 “怎么會…??!” 不等秦峯反應過來,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撲倒在地。他險些下顎著地,犬科動物硬實的爪子按在他背上,尖銳的爪子微微陷入他的皮膚。秦峯瞳孔一縮:“這種地方怎么可能有——” “查嘎!” 一聲清亮的呼喊后,秦峯背上的重量陡然消失,在他身邊歡快地轉著圈跳來跳去。秦峯一翻身,看清那東西的真身后,不由得愣在了原地——那是一只長了四只毛茸茸的白爪子的…蛇皮袋。 “這、這…”秦峯一時間滿頭霧水,大腦就跟短路了似的緩不過神。 “查嘎,過來?!鼻嗄甑穆曇魪纳砗髠鱽恚o接著熟悉的熏香,一個紅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一角。青年有著中原幾乎看不到的面孔,銀白的長發(fā),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梁下是微翹的薄唇。一雙冰藍色的眼睛藏在纖長卷翹的睫毛下,露出一點笑意。青年戴著一副夸張的耳環(huán),上面刻著以青天白云為原型的圖騰。 那蛇皮袋激動地拱到他懷里,他把拉鏈拉開,里面便冒出一只黑鼻子,然后是同樣雪白的毛色,湖藍色的眼睛,兇狠又漂亮。查嘎伸出舌頭舔了舔青年的臉,又別扭地動了動爪子,將蛇皮袋掙脫開來,露出一身沒有雜色的皮毛,沒了遮掩,那股狼味兒就更重了。它舔夠了青年,又去聞秦峯身上的味道,左右聞了半天,高興地把爪子搭在秦峯膝蓋上,從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叔叔?!鼻嗄昀貚o的手,扶他爬起來,“我來找你了。” 秦峯手里背上都是汗,盯著面前的青年,半晌才跟回了魂似的開口:“…小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