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在家。您請稍等，我現(xiàn)在叫他過來?！?/br>
    母親手握著電話聽筒，轉(zhuǎn)頭向正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雜志邊就大吉嶺紅茶吃羊羹的光勇道：“光勇，有人找你。”

    “來了。”

    光勇接過母親手中的話筒，“喂，請問是哪位？”

    久久沒有聽到對方回復。光勇又“喂、喂”地叫了幾聲，嘟囔道：“斷線了嗎……”

    “剛剛還聽得很清楚呢。”千代子夫人說，“聽聲音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子?！?/br>
    “但現(xiàn)在什么也聽不見?！惫庥抡f，“沒有辦法，只好掛掉了?！?/br>
    “喂，不要掛掉！”聽筒里猛地傳出有些慌亂的叫喊。

    光勇立刻辨出了那個音色。不知為什么，他的心情明快得厲害?！霸瓉硎悄惆??！彼崖犕矒Q到另一只手上，原先的那只手搭上長幾，在打了蠟的光滑櫻桃木上摩挲著。“剛才一開始問你的時候，為什么不說話？”

    “因為……因為……”那邊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說什么?！?/br>
    “那還打什么電話？”光勇問。

    “沒話說就不能打電話了嗎？”優(yōu)利落地反問道。

    光勇嘆了口氣?！澳氵@家伙，一頂嘴就變得牙尖嘴利的，叫人心里不痛快。就不能問候一下我過得好不好嗎？這是接待熟人的基本禮節(jié)吧?！?/br>
    “啊啊……”

    “快點問候我。”光勇催促道，“要不然我就掛電話了。我平時很忙的，不像你這個學生哥，有大把空閑時間可以瞎耗?！?/br>
    沒想到千代子夫人聽到了他的話，大為不滿：“一整個下午都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吃點心，這也算忙嗎？明明沒有課，可讓你陪mama去三越百貨都不愿意?！?/br>
    光勇假裝沒聽見母親的抱怨。如果沒忍住搭理她的話，一直到晚上上床睡覺她都會說個不停的。現(xiàn)在唯有專心致志地打電話才能擺脫她的怨氣，讓它自行消散。這時候，他很后悔貿(mào)然對優(yōu)放出不好好問候他就掛斷電話的威脅。第一次見面起，優(yōu)就是一副大少爺?shù)陌谅深^，不太像會聽別人話的樣子，雖然之前他的話他都好好聽了，但假如這一次不聽了呢？還有，自己編一個話題展開就好了，干嘛非要別人先問候他呢？他又不是那種不管和誰打交道都要講究待遇、受到別人稍微的怠慢就覺得受到侮辱、兀自勃然大怒的自大華族。因為對方是優(yōu)他就下意識地這樣說了。

    不如說，為了戲弄優(yōu)他才這么說的。講不出為什么，戲弄這個人、看到他被戲弄后的反應讓光勇非常高興。

    優(yōu)又在電話里支支吾吾起來。那支離難解的假名，經(jīng)由美青年柔和而稍顯單薄的嗓音講出來，猶如三寶鳥的啼聲一樣悅耳，連害羞泛涌到臉上的紅暈與熱氣都似乎通過電話線傳來。光勇見到他這個反應，隨即放下心來：優(yōu)一定會向他妥協(xié)的。也就是說，他不必遵從自己發(fā)出的威脅而掛斷電話，可以和優(yōu)一直聊下去，也可以避免母親持續(xù)不斷地向他發(fā)牢sao——這兩件事情都值得雀躍。

    “說啊?！惫庥掠执叩?，不過語氣比上一句要柔和一些，“問我過得好不好有那么難嗎。”

    “你……”那邊勉勉強強地吐出一個字。光勇高興而耐心地等待著。

    “……過得好嗎……”細小得像蚊子叫的聲音從電話那頭飄過來。

    “過得挺好的。”光勇爽快地回答，“你呢？”

    “……我也不錯。”優(yōu)的聲音還是很小。

    “學業(yè)忙嗎？”

    “還好。”

    “你讀幾年級了？”

    “大學四年級?！?/br>
    “快要畢業(yè)了啊。”

    “是。”

    “讀的什么專業(yè)？”

    “英語?！?/br>
    “那要做外交家啦。以后大概會在報紙上經(jīng)?？匆娔惆??！惫庥乱贿呎f，一邊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那場景，美麗而西裝革履的優(yōu)與西洋人舉杯交談，覺得還是挺賞心悅目的。說不定他還會一時興起，搜集起來做剪報素材。

    “到時候會參加一些外交公務，”優(yōu)的音量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不過我最想做的是翻譯。”

    “這樣嗎?！?/br>
    “我現(xiàn)在正在翻譯林·拉德納的?！?/br>
    光勇根本沒聽過林·拉德納這號人物?？墒撬辉敢庠趦?yōu)面前露怯?！霸瓉硎橇帧だ录{啊。是個好作家?！彼首魃畛恋卣f，“真不錯，要加油啊?！?/br>
    “你也喜歡拉德納啊。那，完成后我把譯稿帶給你看吧?！眱?yōu)聽起來情緒很高，臉上應該也正在微笑吧。說起來，他在光勇面前哭過幾次鼻子，但好像從來沒有笑過。光勇不禁想象起他綻露笑容的樣子。

    “好，到時候打電話或者寫信聯(lián)系?！鄙弦淮卧诳Х瑞^，他們互相給了彼此的電話與地址。光勇給了家里的；優(yōu)給了大學學生寮的。

    優(yōu)那邊傳來其他人隱約的聲音，模模糊糊喚著“殿下”，大概有皇族同學經(jīng)過。優(yōu)離開聽筒說了些什么，然后對光勇說：“祖母大人叫我去她那邊?！?/br>
    “那得趕快過去?！?/br>
    “嗯，那就先掛了?！?/br>
    “那么下次再聊吧?！惫庥抡f。

    “下次再聊?！?/br>
    光勇放下電話，倚靠著長幾默默站立了一會兒。他仍然在心里勾勒著優(yōu)的笑容。常常說出令人生氣的話的紅唇唇角翹起來，那光彩比起滿開的薔薇應該也毫不遜色。真想親眼見見。下次見面估計就能見到了。

    那時我的態(tài)度可得盡量溫柔點，千萬不要再惹他哭鼻子了，光勇暗暗想。

    家里的廚娘阿渚正從走廊那頭走過來，迎面看到光勇，停下腳步，用夾雜著很濃的千葉口音的東京話說：“遇上了什么好事嗎，少爺？您看起來滿面紅光啊?！?/br>
    “交到了一個正在翻譯林·拉德納的朋友?！惫庥赂嬖V她。

    “交了叫什么林什么納的朋友嗎？那真是好呀，就是名字太奇怪了?！?/br>
    “那個，朋友的名字其實叫優(yōu)……”光勇更正道。

    “嗯？什么？交朋友真是好呀，少爺?shù)娜司壵婧?，但名字真的太奇怪了，怎么會有人叫什么林什么納哪?！?/br>
    阿渚有點耳背，完全沒有領會到光勇的意思，連家的名字都沒有完整復述出來，絮絮叨叨著走過去了。而且，比起受過完整大學教育的少爺，自幼在八千代鄉(xiāng)下長大、輾轉(zhuǎn)于大戶豪宅服侍的她更不可能知道林·拉德納是誰，也不會對一個身處美國的新興作家產(chǎn)生興趣。不過，她對那次光勇帶回來的報紙上印刷著的巨大蘿卜倒極為關注，一直惦念著要是把它切掉做成料理會是什么滋味?！矮I給佛祖的供物一定很美味吧！畢竟有奧妙無邊的佛法加持嘛。”這樣熱切的期念，令光勇不忍心告訴她蘿卜的真實情況。

    去學習院大學參加講座那天，和優(yōu)吃過飯并告別后，光勇果真乘上到達杉并區(qū)的電車，去了善福寺。然而他拜遍寺中佛堂，也沒在哪尊佛像前看到登報的那只蘿卜的影子，找到一位正在打掃前院的僧人詢問后，才得知它因為近期氣候溫暖濕潤異常，被獻入寺中不久后就腐壞了，僧人不得不將它作為垃圾處理掉。

    光勇的尋訪蘿卜之旅就這樣慘淡告終了。不過，也不算全無收獲。為了使自己的這次出行不變得毫無意義，光勇在寺中求了一枚靈簽，簽語是：“吉。枯木逢春生，前途必利亨；亦得佳人箭，乘車祿自行?！睂儆谏虾?，可以自行帶走?；丶液?，光勇把那枚靈簽放在自己臥室的抽屜里，等待好運庇護，吉兆顯現(xiàn)。

    任厚生省官員的父親在晚上七點回到家。一聽到門外的轎車鳴笛聲，母親便急忙走到玄關處，給走進大門的丈夫脫下外套，交給女傭，邊整理著他衣服上的褶皺邊說：“今天比平時遲了半個小時到家呢?！?/br>
    “正準備離開時，被北條侯爵叫住了，談了會兒話?！北睏l侯爵在新內(nèi)閣組建時被任命為厚生大臣，也就是父親的頂頭上司。維新之前，貴船家也是時任大名的北條家的家臣。種種因緣疊加，侯爵與父親的關系頗為融洽，平日對他也十分厚待。每逢節(jié)日，子爵便會攜妻與子登門拜訪侯爵。

    “啊呀，北條大人嗎？他找你說了什么?。俊?/br>
    子爵走進起居室，瞥了眼正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懷表機關的光勇，說：“你一直記掛的事兒?！?/br>
    “我記掛的事情可多了。別賣關子了，真討厭?！?/br>
    “昨晚還跟我說了一大通，這就忘了嗎？”

    “啊，是孩子的……”

    似乎在談自己的事情。光勇抬頭看了眼站在起居室另一頭低聲交談的父母，無法聽清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不感興趣地又低下頭來，繼續(xù)把玩著懷表。秒針迅疾而平滑的轉(zhuǎn)動使他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眩暈感?？谇焕锖孟襁€殘留著羊羹的甜味。

    “要是能成的話，真是一樁良緣?！?/br>
    “是啊。晚飯時跟他詳細談談。”

    父母的對話結束了。稍后，一家三人走向餐室，在慣坐的位置坐下。傭人端上飯菜。

    “北條侯爵的長子若澤少爺，你還有印象吧，光勇？”

    餐桌上，父親突然開口道。

    “有啊。幾年前不是去英國留學了嗎?！?/br>
    “最近回國了?！?/br>
    “哦。”

    “已經(jīng)預定好在軍部供職了。有侯爵鋪路，大概很快就會升到佐官乃至將位吧。”

    “北條少爺會去軍部？”光勇訝異地問。

    “是啊，怎么了嗎？”

    “有點兒驚訝，總覺得，”光勇說，“他不像適合干軍伍行當?shù)娜?。”光勇印象中的北條若澤氣質(zhì)高雅，文質(zhì)彬彬，甚至有點病弱。上次見面是在數(shù)年前的羽田機場，還在讀中學高等部的光勇由父親帶領著為他送行，水色晴空下若澤那通透得近乎半透明的白皙肌膚與少女般的纖弱體態(tài)仿若散發(fā)著哀麗的虹光，令他記憶猶新。

    若澤喜愛讀書。少年時期，他稱光勇為訓讀的“光”。

    “哪有什么適合不適合的。貫徹家族的宏愿與父輩的意志，這才是繼承人應有的態(tài)度?！?/br>
    “可生活是自己的，”光勇忍不住反駁，“要是一輩子為別人的意愿而活，未免也太可憐了?！?/br>
    “你這不求上進的小子，又說歪理！”父親勃然變色。

    “您不認同的觀念就說是歪理，實在太武斷了?！惫庥乱矂恿藲?，強壓著怒火道。

    “光勇，怎么能這么跟爸爸說話，快向爸爸道歉！爸爸也是，”母親急忙插話勸解道，“和孩子有什么架可吵的！別忘了說正事?！?/br>
    父親冷哼了一聲?！澳憔屠^續(xù)寵著他吧，都把他寵壞了?！?/br>
    “您不寵他嗎，老爺？我們只有這一個孩子啊。”母親道。

    “哼?！备赣H的臉色緩和下來?！拔乙膊恢竿阕约耗苡惺裁创蟪鱿⒘?，”他對光勇道，“侯爵有意讓若澤少爺和你結親，要好好把握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