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當(dāng)司遙趕到飛機失事地點時,消防車和救護(hù)車已經(jīng)停得到處都是,救援人員來來往往地忙碌著,臉上都帶著凝重嚴(yán)肅的神情。 這種神情仿佛也在司遙胸口壓下來,幾乎令他無法呼吸。想捉一個人過來詢問,問那架飛機上有沒有那個人,但是心里也明白,現(xiàn)在問是問不出來的。 火勢已經(jīng)撲滅,只有這一簇那一簇的黑煙扶搖而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可以看到那架失事飛機的輪廓,然而司遙卻有點不敢看,更象是看不清楚,飛機損毀到什么地步…… 他想過去,但是馬上有人將他攔住,以免他干擾到救援工作。附近還有一些像他這樣的人,都是有朋友或者親人在那架飛機上,得知了失事的消息而趕來。 有人在哭,哭聲很大,哭得司遙心亂如麻,頭腦中恍恍惚惚,幾乎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地面,還是漂浮在空中,抑或是……置身于地獄。 有幾個人從他面前經(jīng)過,其中一個人的樣子很狼狽,臉上身上都臟臟的,走路也有點瘸。他在流淚,而身邊幾個擁著他的人,眼淚流得比他更兇,神情中卻帶著欣慰。 一道光從司遙腦中閃過,他立時清醒過來,飛快思考著,那個模樣狼狽的人,難道就是飛機上的乘客?這么說,還是有幸存者的? 司遙立即左右張望,企圖發(fā)現(xiàn)那個身影,但是一無所獲。 這時,遠(yuǎn)處救護(hù)車上閃爍的燈光進(jìn)入他的視線,他馬上往那邊跑去。 離他最近的那輛救護(hù)車已經(jīng)近在幾米外,忽然,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在車上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車廂后門處,兩只腳自然垂落,手里拿著一瓶純凈水,抬手喝水時可以隱約看到手腕上的白色繃帶,而除此之外,這個人看起來完好無損。除了頭發(fā)亂了些,身上臟了些,臉上也被煙熏得發(fā)黑,便完好無損。 不期然地,那人的視線朝這邊轉(zhuǎn)過來,瞬間定格。是驚訝到了什么地步,連純凈水都從手中滑下去,掉在地上。 這個人,這個人啊…… 司遙再度邁腳,大步向人跑去,眼看就要到達(dá)面前,腳步卻再一次停下。 看到他這么突兀的舉動,厲森又是一愣,再一深思,表情變得怪異起來。 他跳下車,往司遙走去,剛在面前站定,便丟過去一句質(zhì)問:「你剛剛想干什么?」 不等司遙有所反應(yīng),旋即又說:「你想過來抱我是不是?」 「……」這要司遙怎么回答? 也許根本就不需要回答,因為答案確信無疑,對方也清楚明白。 也正是因為清楚明白,才會有這樣的責(zé)罵。 「那你又停下來干什么?你為什么不來抱?想抱就抱啊,你這笨蛋!」 罵雖這樣罵,其實罵人的人罵著罵著就主動抱了過去,抱得那么緊,如同在懲罰對方的笨蛋行為似的。 司遙的眉睫輕顫幾下,手才緩緩抬起來,再收緊,抱住了。 終于抱住了……還好,還能夠像這樣擁抱…… 生平頭一次,像這樣感謝上天,真的太感謝,真的,太好了…… 那邊,緊跟而來的文越和蘇瞳看著這樣一幕,欣慰地笑,心中也在一遍遍說著,太好了。 不過,與這本該溫馨感人的氣氛不太和諧的是,某個脾氣暴躁的男人仍未發(fā)夠脾氣,還在低聲罵著:「笨蛋,白癡!明明想抱又不抱,你的腦子壞掉了是不是?你這家伙真是個怪人,你知道嗎?你簡直奇怪透了,想做的事不做,該問的事不問……」 說到這里,厲森氣憤地將對方一把推開,「你這個混蛋!為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就跑掉了,你不是應(yīng)該有很多事情想說想問的嗎?」 「……」司遙沉默著,起初并不太明白厲森話里的意思,后來才逐漸領(lǐng)悟過來。卻還是開不了口。 「你說話?。 ?/br> 氣急敗壞地大吼一聲,之后,厲森的臉色驀地變了變,聲音微弱下去,「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難道你……你一點都不在乎?你真的……就這樣放棄了,不再在乎了嗎……」 「不是,當(dāng)然不是?!?/br> 司遙苦笑,抬手覆上厲森的面頰,低低一聲嘆息,「就是因為太在乎,才會不敢問?!?/br> 「不敢?你還有不敢的事情?」厲森冷哼,態(tài)度依舊惡劣,卻并沒有將撫著面頰的手給拍開。 「每個人都會有,我也不例外,如果我不是這么在乎你……」 司遙沉靜地說,閉了閉眼,「當(dāng)太過在乎一個人或一些事,疑問越重,反而越害怕問出來,怕會得到不想得到的結(jié)果——這種感覺,你應(yīng)該也是明白的,不是嗎?」 「……」厲森一愣,回視著那雙若有深意的眼眸,腦子里有什么東西轉(zhuǎn)動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包裹在那個東西之外的物質(zhì)被一點點甩開,露出其中的本體,明明白白。 這才終于明白……他的確也是明白的。那種感覺,他也有過。 當(dāng)被司遙撞見他和別人親密的時候,當(dāng)戒指不見的時候,當(dāng)被司遙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時候……他困惑過,煩惱過,卻什么都不說。 他以為他是不知道該怎么說,然而更主要的,其實還是因為不敢說……因為他太在乎。 原來他對這個人,是這么的在乎。 他終于明白了……不,應(yīng)該說,他是再次確認(rèn)了這一點。 他并不是直到此刻才明白到這一點,盡管在那個時刻他還曾經(jīng)以為,他明白得是不是已經(jīng)太遲? 現(xiàn)在看來,還不遲。 幸好還不遲,還來得及。 「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顾f。 司遙看著他那異常地認(rèn)真起來的神情,點點頭:「你說?!?/br> 「你送我的那枚戒指,其實是被謝然——就是那天你在我那里看到的那個男人,是他擅自拿走了?!?/br> 厲森自嘲地牽了一下嘴角,「也有我不夠小心的責(zé)任,把戒指落在浴室。后來我打過電話給他,叫他把戒指還給我,但是他那家伙……被弄得很不高興,還把戒指沖進(jìn)水池,所以……整件事情就是這樣。」 「……」 「總之你要清楚一件事——戒指不是我有意取下來的,所以那晚你說的什么明白不明白的事,根本不存在?!?/br> 「……」 「你聽清楚我說的話了嗎?」厲森皺起眉,有些不悅。 他放棄了原本打算蒙混過關(guān)的主張,向?qū)Ψ奖M數(shù)坦言,是因為他已經(jīng)想通,沒有必要那樣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需要依附于一枚戒指上,那枚戒指的意義已不再有意義。 可是,他說了這么多,這個人居然毫無反應(yīng)? 其實也不能說是完全沒反應(yīng),只不過他看不懂這樣的反應(yīng)。 不說話,甚至不眨眼,就這樣直直盯著他,臉色深邃而復(fù)雜,捉摸不透,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你……你不要擺這樣一張臉行不行?」 厲森受不了地翻翻眼睛,心底涌起一陣煩躁,旋即又被其他情緒覆蓋而去,他咬了咬牙,視線垂下來放在對方胸前。 「好,我說就是了,我說總可以了吧?混蛋……對不起……」 「嗯?」最后幾個字的聲音實在太小,司遙是真的沒聽清,而且厲森是低著頭,讓他連看口型都看不到。 不過厲森顯然不是這樣想,猛地抬起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連喊三聲,一聲比一聲更大,「這樣總足夠了?哼,你不就是想聽我說這個嗎……」 「……」 明明是道歉,也能道得這么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司遙不得不佩服。 不過,他居然道歉……這個人,居然也會向別人道歉啊。 從之前他做出那一堆解釋的時候,司遙就發(fā)現(xiàn)了,他和以前似乎變得不太一樣。而現(xiàn)在看來,并非似乎,他是真的變得很不一樣。 而這種改變,對于司遙來說,他想,他也相信,這是很好很好的事。 笑意再也止不住,在司遙唇角泛開,用雙手捧起對方的面頰,吻了過去。 厲森微微睜大眼睛,怔愣幾秒,闔上了眼。 親吻,還是一樣的觸感,一樣的溫度,然而卻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現(xiàn)在的感覺,真的很好。 「喀嚓!」 突如其來的一道閃光將兩人驚擾,莫名地往光源發(fā)生處看去。一個記者模樣的人站在那里,手里捧著數(shù)碼相機,還打算再多拍幾張的樣子。 「你!」文越氣勢洶洶地沖過去,一把奪過相機。 那個記者被她的舉動驚呆,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看見她將記憶卡從相機中拔了出來。 「你,你干什么?」他立刻把相機奪回去,還想去奪記憶卡,卻被另外一個人擋進(jìn)兩人中間。 定睛一看,更驚訝了。 要說這兩個人,他知道,都是小有名氣的藝人??墒歉鶕?jù)以往的媒體報導(dǎo),這兩個人的性格都還比較溫順隨和,怎么現(xiàn)在卻好像化身修羅,讓他有股說不出的壓迫感? 「問我干什么,怎么不問問你自己在干什么?」 文越厲聲說,「你現(xiàn)在站在這里,不是來拍攝事故現(xiàn)場嗎?怎么拍起私人畫面來?你是狗仔隊嗎?」 「呃……」 記者確實理虧,干巴巴地陪笑,「不好意思,我只是職業(yè)病,看到有一點新聞效果的場景就忍不住想按快門……」 其實他說得還算含蓄。剛才接吻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厲森,一個是曾與厲森的緋聞對象蘇瞳傳過緋聞的經(jīng)紀(jì)人,這個新聞的效果,可遠(yuǎn)不止是「一點」而已。 「呃,文小姐,可以請你把記憶卡還給我嗎?那里面還有我之前拍的很多照片……」他懇請道。 「還,我一定會還給你。不過要等我把某張照片刪掉之后再還?!刮脑讲蝗蒉D(zhuǎn)圜地說。蘇瞳點頭,鼎力支持。 「這、這不行啊。文小姐,我拜托你……」 「沒門?!?/br> 「文小姐……」 「……」 那邊還在你來我往,這邊的兩人收回視線,對視三秒,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湊近,繼續(xù)之前那件被打斷的事情。 ※ ※ ※ ※ 這次的飛機事故,由于飛機本身已在降落中,加上機長處理得當(dāng),以及種種外在因素都還有利,與通常所見的飛機事故比起來,其傷亡情況簡直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過,對于厲森而言,畢竟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jīng)相當(dāng)疲憊。之前與司遙見面的時候看上去那么精神,不過只是一時激動罷了。 跟著司遙去到他住的地方后,厲森洗過澡便上床睡了。睡得很沉,只記得他是牽著司遙的手入睡的。 大概是由于這個緣故,他完全沒有做夢,一睡下去就直接睡到了天微亮。 醒來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握握手心,才發(fā)現(xiàn)手里空了。睜開眼睛,枕邊也是空的。 厲森坐起來,左右看看,在陽臺上找到人。 那人坐在圓桌旁的藤椅中,安靜的側(cè)臉,看上去十分平和,卻又莫名地深邃,讓厲森看到失神。 等到回過神來,想了想,下床去倒了兩杯熱水,去到陽臺。他將一杯水遞給司遙,說:「捂捂手。」 現(xiàn)今時節(jié),凌晨的氣溫比白天至少低十度。這個人只披一件大衣坐在這里,讓人看了都覺得夠嗆。 「謝謝?!顾具b接過水杯,捧在手中。 而后兩人不再說話,任時間靜靜流淌,冷風(fēng)微起,幸好手中捧著一份溫暖。 厲森靠在欄桿邊,遙望著天際盡頭,再過不久,朝霞便將升起。 他端起水杯,淺淺喝了一口,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司遙:「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br> 「什么事?」司遙挑眉。 「那個時候,我坐在震蕩的飛機上,感覺到自己急速下墜,我很害怕,我以為自己這次真的死定……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這么怕死,我真的很不想死,我更不能……」 厲森頓了頓,閉上眼,「那時候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很多畫面,很多人,很多事,包括你……」 「……」 「我想著,當(dāng)年那個家伙的親人就是因為空難而去世,如果連我也……他該怎么辦?他會不會哭?說起來,我還從沒見過他哭。連他哭的樣子都沒見過就死掉,我怎么甘心?就像那條流浪狗一樣,到死才得到他的眼淚,卻已經(jīng)沒辦法親眼見一見,太不甘心了?!?/br> 「……」有那么一瞬間,司遙幾乎想笑,但終究沒有笑得出來。 定定凝視著那人的神情,卻依稀像在微笑,有些無奈,還有些感慨。 「之后呢?哭完了之后,他又會怎樣,會變成什么樣?還會不會做那個夢?會比以前做得更兇嗎?如果是這樣,他豈不又要依靠藥物來助眠?他會不會比以前吃藥吃得更兇,把自己的身體也弄得越來越差?真到那個時候,又有誰來阻止他?受不了,那個笨蛋,怎么這么讓人放心不下啊……」 「……」 「所以,我對自己許下了一個誓言?!拐f到這句時,厲森睜開眼,目光忽然變得異常認(rèn)真熾決。 司遙不禁更加好奇:「什么誓言?」 「我發(fā)誓,如果這次我能夠活下來,那么我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 「……」司遙一時間沒明白過來話里的意思。 好在很快厲森就為他將困惑理清。 「我不會比你先死?!?/br> 厲森堅定地說,「如果我的壽命實在長不過你,等我快死的時候,我就先殺死你??傊?,我絕不死在你之前?!?/br> 「……」 剎那間,司遙幡然領(lǐng)悟,瞳孔頓時緊縮起來,張嘴想要說什么,心頭激蕩的震撼卻令他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你不用說,什么話都不必說?!?/br> 厲森瞥了一眼他微啟的嘴唇,吊起眼角,「我已經(jīng)決定了,不許你有意見,不接受抗議——抗議無效!」 終于能夠趾高氣昂地將這曾經(jīng)把自己郁悶得半死的四個字回敬給他,厲森感覺很爽,下巴驕傲地?fù)P起來。 司遙忍俊不禁,笑了幾聲,笑意隨即卻又?jǐn)咳?,薄唇一點點抿了起來,抿得泛白。 握住厲森的手腕,拉過來讓他站到自己面前,用雙臂摟住他的腰,臉孔在他腹間埋了進(jìn)去,緊緊的,深深的。 「……」 依稀間,厲森感覺到肚子上泛開一陣微溫,帶著淡淡濕潤。 厲森瞪大眼睛,手掌握了握,卻又松開,放棄了想將對方的臉抬起來細(xì)看的主張。 他放下水杯,用雙手環(huán)住懷中人的后頸,拇指無意識地在人頸上摩挲著。 那時候,這個人一定也非常害怕吧?像他一樣,怕得要死,后悔得要死…… 他深吸一口氣,再輕輕嘆出來。 「我不會離開你……」 對于那天夜晚的「幻聽」,這句遲來的回應(yīng),總算還來得及。 ※ ※ ※ ※ 半下午,厲森離開公司去處理一些事情,地點就在公司附近,便無需開車。辦完事后回公司的路上,遇見兩個看上去眼熟的人影。 其中一個人也看到厲森,笑著向他揮揮手:「嗨?!?/br> 盡管只見過一次,厲森還記得這個人的名字——白微。 至于走在白微身邊的人,就是慕容。還是那樣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點點頭說聲「你好」就算打招呼,淡漠得可以。 厲森倒不介意,只是忽然有些佩服白微。 很快雙方走到面前,簡單寒暄兩句,白微偶然想起:「對了,明晚的聚會你會來吧?」 「明晚?」厲森不明就里,「什么聚會?」 「你不知道嗎?」 白微略感意外,解釋說,「是這樣,前幾天司遙已經(jīng)確定加入SH,正好另外還有兩個人也會同時過來,加上上周我們團(tuán)隊的設(shè)計在競標(biāo)中得勝,所以就想干脆辦一場聚會,把這三個人的歡迎會、以及得勝的慶祝會一起辦了。那天我有對司遙說邀請你也一道來參加,原來他還沒告訴你嗎?」 「……」厲森沉默搖頭。 對于這回事,他一點動靜也沒聽說。那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 到現(xiàn)在還什么都不告訴他,難道是打算瞞著他?還是,打算到了時候再給他一個驚喜嗎……那個家伙。 「可能是一時忘記了吧?!?/br> 白微又問,「那等他跟你說了的話,你應(yīng)該會來吧?希望你也來?!?/br> 「嗯。」 厲森無需猶豫,爽快地同意下來。再轉(zhuǎn)念一想,深邃地瞇了瞇眼,「關(guān)于聚會,我有些事,希望你們可以幫我一點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