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潔白的走廊上只有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暗色花紋地毯，寥寥幾個忙碌著的護士的平底鞋踏在上面寂靜無聲。

    鐵質長椅旁放著一盆綠得郁郁蔥蔥的盆栽，盆栽旁坐著一個穿著綠色衛(wèi)衣的少年，不仔細看的話二者幾乎要融為一體了。

    林覓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在這張長椅上坐了半個小時，手里緊緊抓著一張紙，雙腳已經(jīng)麻木了。

    就在一個小時前醫(yī)生告訴他，他的體質雖然可以受孕，但是現(xiàn)在并沒有妊娠反應。

    也就是說，他沒有懷孕……

    林覓細白的手指痙攣般在米白的牛仔褲上扣弄著，他心中的荒謬滿溢出來，他一開始幾乎無法接受最近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是一場烏龍。

    他靜靜地想了很久，久到有個小護士快以為他得了絕癥猶豫著要不要上來安慰他時，林覓站起來了。

    他的電話響了。

    “喂？媽。”

    “嗯，我一切都好，我每天都會買菜做飯……錢夠用，不用打給我了。”

    “我知道了，我每天都給自己心理暗示，我現(xiàn)在沒那么大壓力了。好，你好好照顧自己?！?/br>
    掛掉了短暫的電話之后林覓的手頹然垂下，他有種極端的無力感，好比將他整個人放在了搖搖欲墜的平臺上，他的人生好像完全失去控制了，像一輛脫軌的火車一樣呼嘯著沖向始料不及的方向，完全猜不透終點在何處。

    他不敢告訴他mama最近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更不敢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退學了——何時費了很大功夫才阻止了班主任打電話給他的家長詢問勸解。

    這件事他一開始就打算瞞著他mama，等到高考結束，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他在離開那座城市之前，他mama的同事和他寒暄的時候讓他好好讀書，說他mama現(xiàn)在在酒店的處境并不好，老板得罪了人并且嫁禍給了她，能拿到一半工資他都很困難。

    更加堅定了他放棄高考的意愿。

    他是被迫的嗎？不，這只是他必須做的決定。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媽。

    他在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想起一個人。

    季蕭張揚的、桀驁的、淡漠的，總是充斥著譏諷笑意的臉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林覓雙手擰扯著自己的發(fā)絲，一貫平和的、溫柔的、俊秀的臉上滿是躊躇痛苦，他被兩難困住了。

    手機再次響起，林覓無力地抓起手機，看清對方是誰之后深呼吸了一口，調整好語氣道：“喂？丁哥。”

    “小林！晚上老板要給你辦個歡迎會，你去醫(yī)院看了有啥大事沒？沒有咱們下午先去唱歌呀？”

    林覓另一只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沒事，好，我現(xiàn)在回去?！?/br>
    什么事都沒有。

    幸好沒有，真到要做人流的時候，他心里應該也會很難過吧。

    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從指尖溜走似乎就是眨眼的功夫。丁睿作為林覓的前輩兼朋友，一直帶著他參與各項工作，剛入職一個月之后林覓就單獨擔任了五個初中生的家庭教師。

    天氣漸熱，南方城市的夏日早晨陽光就足夠燦爛火熱，不管林覓是否想刻意回避，隨著高考的臨近，隨處可見的高考因素都充斥著他的生活，尤其他還是教育機構工作者。

    他總克制著自己不去想，把那些倒計時拋到腦后，可是六月七日一步步逼近他無法回避。

    高考前夕，丁睿問他：“小林啊，我聽說你以前成績特別好啊，為什么不參加高考哇?！?/br>
    林覓微微一頓，旋即笑道：“家里出了點事，暫時不想考了。”

    丁睿識相地住了嘴，卻在一個月后林覓的十九歲生日那天給他送上了成套的資料，全是高考復習資料，林覓很感激。

    林覓本來是打算等年底他媽回來過年再跟她坦白的，沒想到一切會來的那么快。他是在高考出成績那幾天接到的他mama的電話。

    林覓請了假連夜趕回了家。他剛進門就迎上了火冒三丈的母親劈頭蓋臉的一巴掌，接著又是一掌。林覓連抬手遮擋都沒有，任憑巴掌落在自己臉上。

    “為什么不高考！為什么背著我退學！！你說?。　?/br>
    林mama氣得渾身發(fā)抖，看見自己兒子滿面死灰的神情，終究是頹然垂下了手，“我問你成績你支支吾吾的，我以為你考砸了，辭職了回來問你班主任，我和他兩個人都吃驚，你竟然背著我退學了，你告訴我，為什么？”

    林覓避而不答：“媽，你為什么辭職？”

    林mama坐到沙發(fā)上，哀嘆了一口氣，整個人看上去容光失色，“那邊是個新酒店，我一個人干三份活，工資如常，我就準備跟著你去你考到的大學的城市，誰知道……”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三十多歲喪夫，獨自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稱得上頂天立地的女人此刻終于卸下了盔甲。

    “林覓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參加高考，別說你心理壓力大，你不是那種不敢面對一次失利的人，我要聽實話?！?/br>
    林覓鼻尖酸脹無比：“對不起，媽……”

    林mama抬眼看他，滿眼失望。

    林覓垂著頭，“高考前，我以為我懷孕了……”

    “你說什么？”林mama猛地站了起來，“林覓你說清楚？！”

    她怎么也沒想到她從發(fā)現(xiàn)避孕藥時就擔心傷害別的女孩子的兒子，從頭到尾竟然都是受害者。她震驚、憤怒，更多的還是難過。

    林mama微胖的身軀抱過林覓幾個月不見愈發(fā)瘦弱的身體，這樣的事情怪誰呢？歸根究底她只能怪自己沒有給林覓一副與常人無異的身體。

    有時候稍一對比就能感覺出自己如今的處境還算樂觀，林mama慶幸自己知道真相的早，并且事情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她安撫著因為內疚而不停道歉的兒子，“mama不怪你。那就晚兩年再高考，mama都相信你。”

    “嗯……其實張阿姨都告訴我了?！睆埌⒁淌橇謒ama以前的同事，“她說你在之前的工作處境不好，我也想給你減輕點負擔。咱們攢點錢買一棟房子，以后就不用租房子了。”

    他們住了很多年的這棟房子還是因為租的早，否則以現(xiàn)在學區(qū)房的租金，他們負擔起來十分困難。

    林mama一愣，林覓從小就懂事得讓她心疼，她淚眼婆娑著點了點頭，摸了摸林覓毛茸茸的法定。

    聽說他要回家，老板痛快地給林覓放了三天假，于是林覓先是陪他mama去面試了其他工作，而后特意去見了何時一面，跟他說了自己工作的近況并且再次表達了自己的感謝。

    何時臉上雖然還是難言的惋惜，但見他依舊堅定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囑咐他不要放棄學業(yè)。

    最后一天假期林覓連著見到了兩個出乎他意料的人。第一個是吳葛，他媽認識他，早上買菜的時候在小區(qū)門口碰到了他就把他領進了家門。

    林覓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個照面，離開了半年，他和以前的同學見面總有種時過境遷的感覺。也許是經(jīng)歷過非同尋常的事情，吳葛變得成熟了很多，林mama見了只夸獎他變成一個男人了。

    吳葛笑著道謝，但是對上林覓的視線后透出幾分局促來。

    “林覓，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林覓今天本來是打算陪他mama去逛街，穿戴整齊從房間里出來后又尷尬地領著吳葛走回了房間。

    “你突然退學我們誰也沒想到，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來找過你很多次，保安說你搬走了，我就經(jīng)常來這邊散步，想著等你回來和你聊聊?！?/br>
    林覓點頭，安靜的眉目看著他。

    吳葛被他看得似乎有些心虛，低下了頭：“我想好好謝謝你，我考上了一本……我沒別的意思，你要是參加高考肯定是名校。要不是你替我解圍，我現(xiàn)在可能還在季蕭腳邊趴著?！?/br>
    “還有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因為季蕭退學的，如果是的話，我以后給你當牛做馬，是我對不起你。”吳葛說。

    林覓輕輕搖了搖頭，“不用道歉，我不后悔?！弊鲞^且無法改變的事情一味地后悔于事無補，只會增加痛苦和讓自己無法擺脫這個虛設的漩渦。也許會幻想如果時間重來我會怎么做該怎么做，但也僅限于此。

    吳葛知道他這樣說意思就是他的退學是因為季蕭，他緊緊握住了拳頭，哽咽道：“對不起，林覓，是我毀了你的前途?！?/br>
    “不是你，是我自己，所有的選擇都是我自己做的?！彼踔翛]說是因為季蕭。

    吳葛知道自己這輩子也不會有林覓那樣的胸懷了。他聽到林覓繼續(xù)說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和你表哥一起誣陷季蕭？”

    吳葛猛地抬起頭，又低下頭，半晌后才艱難道：“我恨他，他把我變得不像自己。我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有自尊這種東西，我表哥的供詞根本撼動不了他！最多只是讓他退學，不只是我恨他，那個姓江的丫頭的哥哥也在背后推了一把，就這樣季蕭也只是退學而已！”

    林覓平靜地看著吳葛神情激憤的臉，已經(jīng)不記得剛和他做朋友時的場景。

    也沒什么好談的了。倒是吳葛一直說，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一定赴湯蹈火。

    下午林覓收拾好心情陪他mama去逛商場，為了不碰到認識的人，林覓還特意戴上了棒球帽和口罩。他mama以前是一個購物狂魔，后來家里條件越來越差，就改成在網(wǎng)上找便宜同款。林覓拿了半年工資，轉了一大半給她，讓她買買買。

    林mama樂開了花，精力充沛地各個樓層來回逛著，林覓一個作為一個十九歲體弱少年是在走不動了就坐在大廳的椅子上休息。

    早知道會在這里碰到不想見到的人他就是累死也跟著他媽去商店了。

    “林覓。”

    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聲音令林覓汗毛瞬間到豎起來，他差點拔腿就走了。扭頭一看，蔣鈺穿著寬大的短袖短褲，就站在他面前。

    “啊，好久不見?！?/br>
    蔣鈺難得笑了笑：“還以為再也不會見了呢?！?/br>
    林覓已經(jīng)做好了對方問自己為什么沒有高考的問題的準備，沒想到蔣鈺根本沒有要提的意思。他只好說道：“怎么會，總會見到的?！?/br>
    “那你還想見到季蕭嗎？”

    林覓眼睛那幾秒鐘都沒有眨動：“不想?！?/br>
    “猜到了?！笔Y鈺笑了笑，“他前段時間把家里鬧得烏煙瘴氣，他爸前幾天把他送出國了，不過在國內你們也碰不著，他爸把他禁足了，我們電話都打不通?！?/br>
    林覓尷尬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季蕭很難纏吧？陳子昂和他一起長大，他說從來沒見過季蕭這幅瘋癲樣子，你說，這會不會就是愛情？”

    林覓回答得飛快，“不是?！彼D了頓，笑道，“我覺得不是，如果是，那挺愚蠢的?！?/br>
    蔣鈺哼笑一聲，“那他是挺蠢的。”他站起身，“我走了，陳子昂應該再找我了，你應該不想被他看到，他和季蕭好的穿一條褲子，走了，下次再見。”

    “再見?！绷忠挃[擺手，猶豫道，“希望你不要告訴他?！边@個他不知道是指季蕭還是陳子昂。

    “放心。我為什么幫他。”蔣鈺聳聳肩，轉頭走了。

    林覓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才收回視線。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歸類于這種愚蠢呢。

    一天后林覓出發(fā)去公司，林mama也找到了新的公司。林覓當下只想努力掙錢，順帶著不丟下高中的知識，他的理想大學還在等著他。

    他不會放棄。

    事實就是，他雜草重生一把火燒不盡的青春已經(jīng)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