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浮澤與時崤同時頓住,遠處的天兵們也齊齊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回頭,只見海面已經(jīng)攪出一個個巨大的漩渦,原本已經(jīng)停靠妥當?shù)拇坞x了沙灘,甲板上安置圭風的地方正被霧蒙蒙的邪煙籠罩。 一聲清脆的炸裂聲,在雷鳴的轟動中聽起來不甚明顯,隨后就有銀白色的碎屑從邪煙中炸裂崩開,一半落進海里,一半滾落到沙灘上,砸在浮澤的腳邊。 仙界特制的囚籠……碎了。 浮澤抬腳就想重新返回船上。 “鬼府的鏈網(wǎng)還沒被掙開,能撐上一會兒,先用術法壓下去?!睍r崤斂去表情,眼疾手快攔下浮澤要往那邊去的身勢,“阿浮,不能靠近它?!?/br> 到底是統(tǒng)領了鬼府近千年的上位者,他的聲音有種讓人信賴的力量,浮澤剎住腳步,迅速反應過來,雙手結了個法印,便見數(shù)道淡金色仙光從指尖升出,破開邪氣,鉆入到黑霧當中。 也是怪異,他的仙術竟不與那鬼府法器相斥,穿過黑霧之后,直直覆上了鏈網(wǎng)的網(wǎng)眼。仿佛本就是一體之物那般,兩者的力量同時爆發(fā),齊力把圭風的力量壓弱了些許。 “吼啊——” 黑霧中的聲音半像野獸嘶吼,半像幼兒啼哭,刺得人腦袋發(fā)疼。金光驅淡了邪氣,隱約能見到圭風畸形的身體在網(wǎng)下扭動,隨著灰霧的每一次收縮蠕動而融化、化形,最后蜷縮起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嬰孩剪影。 浮澤的心跳越來越快。 仙法的壓制只是暫時的,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在下一秒被圭風打破。 “馬上準備列陣——”天兵頭領頂著劈頭蓋臉的風朝麾下大喊。 海浪高高卷起,被風吹得四散,而后像雨滴一樣落了下來,浮澤余光瞄見時崤劃破了自己的手指,來不及多想,咬牙又將幾道仙氣凝于手心:“船是凡物,只怕承受不住圭風孽力的重壓。” 時崤頷首。 鮮血從他的指尖汩汩流出,卻不往下滴落,而是被鬼氣包裹著漂浮在半空中,緩緩連成一道細細長長的血線。時崤微微揮動,那血線就朝著邪煙的中心方位被甩了過去:“我先把圭風拉到岸上。阿浮繼續(xù)施法壓制它?!?/br> “好?!?/br> 若不是親眼所見,怕是誰也不會相信仙與鬼之間能有這般的默契。一金一紅兩道顏色刺入到孽力組成的漩渦中央,將圭風連同鏈網(wǎng)牢牢捆綁,圭風在劇烈掙扎中,身體被金光灼燒出道道焦痕,而紅線則趁著它自顧不暇的空隙鉤住鐵網(wǎng)迅速收緊,在甲板上粗暴拖行,所過之處,木板吱呀吱呀地留下不堪重負的痕跡。 大船搖搖晃晃,破裂聲越發(fā)頻繁,整個甲板、船艙都爬滿了裂縫,海水洶涌倒灌。 終于,在船只徹底解體的同一瞬間,時崤眼中驟然映出詭秘的紅色圖騰,連接指尖的血線瘋狂回縮,高高拋起那一端的圭風,越過船舷,重重將它摔落在岸邊沙地上。 圭風吃痛,抬起頭,從網(wǎng)格間隙中露出一雙沒有任何神智卻又充滿怨毒的鬼瞳。 時崤沒有收回余下的血線,而是就著浮澤仙術的走勢,又繞著它捆了幾捆,把那濃郁的孽力又勒散了開去。 “仙君!浮澤仙君——!”天兵在身后遠遠地喊。 浮澤回頭看去,時崤在邊上似有所感,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腰:“先過去吧,這里有我看著?!?/br> 浮澤猶豫了一下。 “界碑是仙界設下,必須由仙印激活,我很快回來,你……萬事以安全為首。” 見時崤點頭,便不再多加拖延,轉身朝島嶼中央奔去。 ——那兒,天兵們已經(jīng)做好了啟動界碑陣法的準備,幾株巨木在狂風中屹然不動,等著仙者力量的開啟。 浮澤踏入光圈,堅定地步入到樹干之間,整個陣法的中央陣眼。 枝條在頭頂上組成殘缺的陣法,天兵們圍站成圈,在陣腳上灌入仙力,須臾間,就有道道金色光圈在沙地上浮現(xiàn),梵文繞著浮澤的雙足流轉,帶著震動人心的莊重與圣潔。 金光暴漲,界碑余留的仙力阻擋住了海風,浮澤飄飛的發(fā)絲與衣袖漸漸平復下來,妥帖地垂在身側。 他將手掌向上攤開,露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玉印,法陣之力瞬間越發(fā)洶涌,梵文以rou眼無法看清的速度把他環(huán)繞包裹,漸漸托著整個身體飄浮在空中。浮澤深吸一口氣,抬頭,注視著頭頂上的枝葉抽條展開,離自己越來越近,組成越來越完整的法陣。 終于,在最后一筆線條首尾相接的時候,他抬起手臂舉過頭頂,把“鑰匙”嵌入到光陣中央。 疾風勁吹。 光墻散了,原本凝聚在陣中金光飛散到整個島嶼每個角落,浮澤一個分神,被風吹得微微踉蹌,才勉強平穩(wěn)地落回地面。 金光淡去,視野重新恢復,卻見周圍風景已然變了一個模樣,這島上哪還有什么白沙巨樹?滿眼都是嶙峋凸起的礁石,石與石之間填滿了鳥獸的骸骨,空氣中滿是荒涼的味道。 這才是人鬼兩界接壤處原本真實的模樣。 整個天地都灰蒙蒙的一片,浮澤環(huán)顧四周,視線捕捉到時崤,邁步上前去,卻見到了意外的畫面。比起方才,這會兒圭風身上幾乎都被先前的血線裹牢了,那線其實不到小指粗細,也不知道在這短短一炷香時間內,鬼王放了多少血才能到達這樣的效果。 浮澤看到時崤表情淡然地擦著手,額角上卻掛著不大明顯的汗珠,瞳孔顫了顫,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問,只低聲道:“界碑激活,接下來有勞殿下……” “叫我什么?”時崤投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浮澤的話略一卡殼。 再開口,音量不自在地小了一個度:“接下來有勞崤哥搜尋蠻荒入口……” “阿浮啊,你真是——”時崤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海風把他的幾縷鬢發(fā)吹到鼻前,他搖搖頭,晃開了發(fā)絲,卻沒再說下去,轉過身來,又變回了那個從容的鬼王:“我用血術將圭風半數(shù)孽力暫時壓下,這樣你獨自守著他應當能輕松些。但蠻荒畢竟是上古遺留下的地方,我不能保證會在它再度發(fā)作之前打開入口,若阿浮撐不住了,記得喊我。” 這個時候,他的姿態(tài)倒不帶任何壓迫的感覺了,就連眉尾都帶著無害與溫柔,“畢竟鬼府之物,本該由我擔著,你盡力就好,不要勉強。” “……嗯?!备砂抵衅o自己的掌心,低頭回避他的視線,只簡短地作了應答。 海風大到寸步難行,只有時崤逆著氣流,穩(wěn)步而去。 浮澤忽覺心慌,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兒似乎還殘留著時崤離開前落下的吻的溫度。 是熟悉的冰冷,又好像有些暖。 事已至此,誰也沒有另外選擇。 浮澤只出神了一瞬間,很快又迅速凝起心神,繼續(xù)調動仙力,將道道金光布向圭風。 如時崤所言,被鏈網(wǎng)與血線困住的圭風在短時間內根本無力掙扎,浮澤只需要用仙力維持住孽力的穩(wěn)定就足夠。也正是因為如此,叫他能分出多余的心力去注意身后的動靜。 風把石頭縫隙中的骸骨吹得攢動,沙噠沙噠的噪音蓋住了時崤的低聲吟唱,浮澤能感覺到身后鬼力持續(xù)波動,然后在濃郁到一個最高點的時候突然瀉去,天兵中有誰喊問了一句:“怎么回事?” “不是這里,再繼續(xù)找。”頭領回答。 蠻荒本是造物主遺留下來的疏忽,據(jù)說它的入口很小很小,饒是當初設下界碑的那位來了,也不一定能一下子就找到它的方位。 時崤面無表情,用指甲在自己手上又割開一道口,驅動鬼力把血滴灼燒蒸發(fā),閉上眼感受片刻后,睜眼看向側前方:“輔助陣往北邊挪。” 圭風幅度極大地抽搐了一下,浮澤嚇了一跳,連忙將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 仙術圈主了圭風,卻阻不了身后不斷振蕩開來的鬼力,那不成人形的魔物像是感覺到了什么召喚,擰著身不斷發(fā)力掙扎,孽力與時崤留下的血線兩相博弈,團簇在它周身的邪煙不穩(wěn)定地流,隱隱有炸開的趨勢。 浮澤凝神屏氣,雙手翻飛結印,連連送出數(shù)十道仙法。 風云涌動,這座處在兩界邊緣的荒島瞬息萬變,須臾間,石山崩塌、土地震動,海水逐漸漫了上來,把圭風半個身子浸濕,直到漫到浮澤腳邊,他才勉強將圭風一輪暴動壓下。 低頭,卻見那水也是灰蒙蒙的暗色,浮澤根本無法從中找到不到半點屬于海的親近感,反而接收到某種怪異的不詳。 “仙君,找到了——!” 身后一陣躁動,浮澤猛地回頭,果真見到離界碑幾十步遠的北岸邊,虛空中裂開了一條縫隙,柔和的白光正隨著縫隙擴大而越發(fā)明亮,而白光之后,赫然佇立著一道巨大的門,門面材質溫厚、紋路繁復,自帶來自上古的神秘氣息。 蠻荒的入口,找到了。 浮澤下意識去看巨門之前的鬼王。 時崤似有所感,提拔的背影動了動,突然半轉過頭來,與浮澤對上了眼神。 距離有些遠,卷起在空中的沙礫阻礙了彼此的視線。 浮澤覺得自己似乎隱約看見了那黑眸中有什么自己沒見過的情緒流轉,再要仔細看定,卻見時崤笑了笑,用口型對他說: “放心,本座從不食言?!?/br> 說完便回過頭去了,不給浮澤任何探究神情的機會。浮澤一時晃神,那種不太對勁的直覺再一次沖上他的心頭,比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直到腥氣挾著風撲來,浮澤才慌忙回神轉頭。本能接管了身體,右臂先一步揚起,一道金光從掌心中流淌開來,擋住了圭風拼盡全力的一擊。 “嗬、嗬、嗬嗬……” 用鬼王之血鑄成的血線被崩裂了一小半,崩口露出其下的鏈網(wǎng),也已是有松垮跡象,那魔物狼狽地趴在地上,眼神陰惻惻的,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急喘。 浮澤突然理解了為什么之前時崤會被這種對手逼到不得不躲在人間。 它的陰毒早已滲進了魂體的每一處,身上孽力層層積攢,甚至也把自我意識吞噬殆盡,它不會死,只會永遠在暗處等著從敵人背后刺出一刀。 隱約可以聽到身后時崤交代了什么,換來天兵一聲著急的勸阻,浮澤不敢再分心,把所有仙力都注入到壓制圭風的陣法上。 發(fā)帶被風扯斷了,在所有人都無暇顧及的間隙里逃離了孤島,飄了很遠很遠,才慢慢落到海面上。 圭風在金光中痛苦嘶鳴。 另一頭,天兵們面面相覷,頭領欲言又止地上前一步,卻被時崤一個眼神攔住,終究還是默默退回原位。 好像只是一瞬間,又好像過了許久。 到圭風身上的鏈網(wǎng)與血線又崩掉一小半的時候,終于,所有的風都停了下來,四面海浪高高掀起,在最高點的時候奇跡般地齊齊定格住,成為高聳的水墻,把荒島密不透風地環(huán)繞。 也是同一瞬間,浮澤胸口藏著混沌丹的那個地方變得guntang,有陌生的力量在里頭焦躁地沖撞,撞得他指尖一抖,仙力的輸送驟然出現(xiàn)一道豁口。 圭風呲著獠牙,從這道豁口中撲上前來。 一切都太快了。 那股不屬于仙界的力量破體而出,浮澤只來得及看見圭風怨毒的眼越來越近,聞見惡臭的味道撲面而來。 然后眼前一黑,驟然被按進一個冰冷的懷。 天旋地轉。 耳邊亂糟糟的響起了各種聲音,浮澤用了好大的力氣眨下眼皮,再費力睜眼,意識才緩緩回流,四肢恢復了些許力氣。 他聽見天兵們在喊他和時崤,聽見了響徹云霄的嘶吼吶喊,聽見石頭崩裂,聽見海水喧囂。 分不清孽力、鬼力與仙力在周身胡亂席卷,他的臉被護在臂彎中,看不見周遭的場景,微有露出袖子的半截手指被這爭斗不休的力量刮得生疼。 蠻荒已經(jīng)開啟,要把圭風送進去才行。 浮澤忍著耳鳴,抬手想要脫離護著自己的懷抱。 “阿浮,先別動。”時崤按住他的后背,胸口微震。不知道是不是噪音太大的原因,顯得他的聲音有些斷續(xù),“就這樣待著。信我一回,等我數(shù)到一,就對著你的正前方施法?!?/br> “——關閉蠻荒入口的術法?!?/br> 時崤說完這句話就不再開口了,黑色衣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帶著浮澤飛快移動,鬼力凝成的黑霧似乎無窮無盡,抵擋孽力襲擊的同時,把圭風步步逼入某個方向。 “三……” 圭風甩開身上最后一道束縛,破碎的鏈網(wǎng)差一點點砸到浮澤的肩頭,卻被擋在什么看不見的屏障之外,反方向彈開,掉落在地。 “二……” 時崤單手揮動,數(shù)道紅光朝圭風下盤襲去。 “一?!?/br> 魔物閃躲不及,巨大的身軀轟然摔倒在地,滾進了身后敞開的大門里。 浮澤什么都沒有看見,但還是在時崤發(fā)出最后那個音節(jié)耳朵時候,毫不猶豫抬手,像是一個環(huán)抱住對方腰身的動作,在時崤的背后,把在心中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仙法推向正前方向。 “啊啊啊啊——!” 圭風的尖叫劃破了天際,只是這一回,卻在半途戛然而止。 一股巨大的、不屬于三界的力量波動蕩漾開來,帶著難以言喻的上古威壓,即使浮澤的身體盡數(shù)被時崤擋住,也有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好在只是一瞬間。 蠻荒入口轟然關閉,所有的聲音、力量以及風浪都驟然落地,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浮澤感覺到環(huán)著自己后背的臂膀卸下了力,從時崤懷中退開一步,抬頭,恍然發(fā)現(xiàn)烏云也散開了去,以緊閉的蠻荒入口為中心,荒島外圈恢復了沙灘的模樣,只有里圈仍是怪石與白骨。 結束……了? 浮澤看見方才被逼退到遠處的天兵正踉蹌著跑來,各個臉上都是輕松興奮的模樣。 耳邊響起時崤有些壓抑的聲音。 “抱歉,調用混沌丹力量的時候太突然,忘了考慮到鬼力驟然爆發(fā)會沖撞到你的仙體?!?/br> “差點讓你被那魔物傷到,是我的疏忽?!?/br> “不過還好,我來得還算及時。” “阿浮,于你的承諾,我只剩下最后一個還沒兌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