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我與承德仙君尚未結契?!蹦贻p男子無奈。 “沒結契,等回來再補就是,左右也不差這二十年?!崩险咭廊恍呛堑?,“要不是鬼府出了那檔子事,連累仙君不得不下凡去撥正,兩位早該……” 浮澤藏在寬大白袖里的手抖了一下,神情瞬間僵硬。 好在只是短短一瞬,并沒有被察覺。他勉強掛起一抹淡笑,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的慌亂,沒等命格仙君說完,便柔聲打斷了對方的話語,“出了那樣的事情,給整個仙界添了負擔,到底還是我作為西南地界的主引仙君失職。” 命格仙君的座下童子古靈精怪,也不知從何學來的招數(shù),高深莫測地搖頭晃腦,頭上兩個發(fā)揪上下?lián)u動:“仙界平日里又管不到鬼府那兒去,誰知道那地底的事會殃及到人間,這事兒啊,屬于不可管控之意外,浮澤仙君怎的還往自己身上攬?” “話多?!泵裣删眯?,用拂塵敲了敲童子的頭,“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嗎?” “做完了做完了,老頭真兇!” 一老一小之間倒是鬧騰,在這天上年復一年的清冷氛圍中,屬實是難得的一抹鮮活,不知不覺就將話題引開了去。浮澤暗自舒下一口氣,衣袖底下握緊成拳的手慢慢松了開來。 他暫時,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自己在人間所經(jīng)歷的一切。 又與命格仙君聊上幾句別的,沒有多久,便尋了個借口告辭——幾乎是以逃跑的心態(tài),半刻鐘也不敢多留,他出了殿門,就直接掐起仙訣乘風而去,一路飛向自己的居所。關上門,把自己整個身體都浸入殿內(nèi)的清池里,感受到隨著水波蕩漾翻涌的仙力,才終于有了一絲脫離噩夢的實感。 這清池是從天池中分流出的一股活水,引到仙居內(nèi)部,乃為整個天庭都絕無僅有的特權。不為別的,就為他是仙界唯一一位,從人間川流中自然化出神格的仙君。 浮澤仙君在成為仙君之前,本是橫貫西南地界的一條大江。 傳說祖神盤古死后,血液化作人間最初始的大江大海,浮澤江便是其中之一。存在于此上億年來,他永遠奔流不息、永遠清澈見底,滋養(yǎng)萬物,是沿河岸邊鳥獸草木的生命之源,更是整個西南人類賴以生存的資源寶庫。但作為大江的歲月實在是太過漫長了,浮澤也說不清,自己是從什么時候起突然就有了模模糊糊的意識,又是循著本能修煉了多久,才慢慢開化出更多更清楚的神智。 他只知道,隨著太陽升起又落下,他開始能聽懂鹿鳴的輕快,能聽懂三兩鳥啼的歡愉,以及更最多的,人類來來往往的說話聲,百姓贊美他、文人歌頌他,游子跪在岸邊,雙手捧起清水送到嘴邊,然后發(fā)出感恩的喟嘆。 人類喜歡他。 一朵浪花拍在岸上,白沫蕩漾,不依不舍地貼上人類的赤裸的腳心,這是一條大江最原始、最直白的,不知掩飾的開心。 他也喜歡人類,喜歡極了。 就像長輩對晚輩的那種喜愛,人類對于這樣一條大江來說,是那么的易碎與弱小,那么的柔軟與感性,叫他止不住地心生憐惜,打心底里的,不愿見到這些小小生命露出哀傷的神情。 第一次,他學著去控制自己的波浪,托起即將溺水的孩童,送回岸邊母親身邊。差點痛失骨rou的單親母親痛哭流涕,雙膝跪下,任由水花打濕自己的膝蓋,她朝大江重重磕頭,大滴大滴的淚滴進江水里,浮澤便清清楚楚地嘗見了她的激動與狂喜——雖然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浮澤”這個名。 他開心極了,為自己庇護了人類而開心。 這也是后來所有一切的開端。 人類能夠學會水,卻絕對駕馭不了水,橫跨整個西南的一條長長的江,一到夏季,便時有貪涼的生命落入江中,被不知停歇的水流奪去性命。救過一次之后,他再也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于是,隨著越來越多的溺水者被平安送到岸上,這條大江的名氣,也沿著河岸傳遍整個西南。 人類自發(fā)地信奉他、祭拜他,并為他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浮澤江。浮澤,取福澤世人之意,首字替換為“浮”,則是借以銘記江神托浮溺水之人的大恩大善。 浮澤很喜歡這個名字,哪怕并不太懂。 時光從未間斷過它的流速,祭拜浮澤神江的廟宇一座接一座地建起,數(shù)不清又過了多少個十載,也數(shù)不清岸上人類更換了多少代,直到已經(jīng)沒有人還記得這個名字的含義了,浮澤才遲緩地,修煉出足夠的智慧,去像人類一樣理解與思考。 他意識到自己確實太深、太寬了。人類香火中夾帶著太過濃厚的期盼,叫他越發(fā)擔憂,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永遠如此萬無一失,也害怕被他喜愛的小生命投以失望的眼神。 其實西南地界時常干旱,他是唯一的水源,他想到,或許可以變一變自己的形態(tài)。 所以,他卯足力氣去分割自己的身體。忍著疼痛與勞累,改道、分流,向北向南延伸出無數(shù)的小河小溪,一轉眼又是數(shù)百年過去,主干洶涌的水流終于歸于平緩,江底復雜的地形也慢慢被泥沙填平。 他不再危險了,卻也變得不再是自己。 人類畢竟只有區(qū)區(qū)幾十年壽命,他們的記憶更是短暫極,浮澤江這個名字,成為了眾多河流中再普通不過的名字之一。不過幾十年,香火逐漸從旺盛到稀薄,一座座廟宇慢慢冷清、荒廢,從前人類憑著想象做出來的江神像,也全都落滿了灰。 浮澤不怨,就是有點難過。 當然,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擁有這樣復雜的情緒是多么的不正常,更沒有察覺到,自己身上的功德已經(jīng)濃厚到隱隱散發(fā)出金光。 人類已經(jīng)鮮少需要他的保護了,平平淡淡的日子又過了近百年,直到某個深夜,一個遠沒有他水深高度的小孩縱身跳進了水里,身后是窮追不舍的狼群。浮澤在修煉中被驚醒,有些驚訝,第一時間想要cao控水花去護,卻在緊要關頭急急收住——因為小孩入水的姿勢是那么的矯健而漂亮,他會水,不需要江神貿(mào)然的保護。 浮澤靜靜地觀察,狼群失去獵物,在岸邊來回徘徊,喝了幾口水之后,最終只得憤憤離去。 又半炷香的時間,他才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些許的不對勁。有血腥味在他的水里彌漫開來,沉進江里避險的小孩浮上水面換了一口氣,卻再沒有力氣往岸邊靠攏,劃水的四肢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緩慢。 這小孩竟是受傷了,大腿處被狼牙撕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沒有傷及要害,但被冰冷的江水一泡,血液與體溫都開始迅速流失,已經(jīng)到了昏迷的邊緣。 這是浮澤救下的最后一個人。他把小孩送到對岸,聚精會神地守了他一整夜,生怕狼群去而復返。 到破曉,太陽從山后露出第一抹余暉的那一瞬間,功德積滿,他還懵懵懂懂著,神格就被金光簇擁從江面破水而出。人間在腳下不斷縮小,他越升越高,穿過層層白云,最終,到達了九天之上,成為天界第八十六位仙君。 浮澤還記得那個時候,承德仙君守在他飛升的地方,一身淡藍仙衣,長身而立,對無措的他露出笑容:“浮澤仙君,歡迎來到仙界?!?/br> 算算,到如今已是快要千年過去了,不算很長,但也絕不能說短,算上這一回,他已經(jīng)欠了承德仙君太多太多。財物能還,只有情誼是如何也還不了,越是想、對承德的愧疚越多,就越是不知今后該如何去面對這個所謂的仙侶。 浮澤往清池里潛,任憑池水沒過他的頭頂,把發(fā)頂也濕透,仿佛自己還是那條懵懵懂懂的浮澤江。 天上清冷萬分,而仙人們的壽命又沒有盡頭,要學會在漫長的歲月里與孤獨作伴,幾乎每一位仙君,都習慣把任何事情都拉長了節(jié)奏,去填補過分空白的生活。 浮澤閉上眼睛,就這么蜷在水底睡了過去。 這一覺,便是五年光陰。 醒來的時候一時回不過神,只見頭頂上的水面影影綽綽映出一個人影,慢慢浮出水面,便看到承德仙君坐在清池邊上,笑盈盈地對他伸手,一如當年初見。 “浮澤,我回來了?!?/br> 浮澤愣愣地看著他,回答卡在喉嚨口,雙唇無聲地開合,卻如何嘗試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突然恐懼地想起,在人間時,這句話,鬼王也時常說。只不過“浮澤”變成了“阿浮”,而對方也不會這么守禮地停在幾步開外,而是直接從背后擁上來,把他整個人拘謹在懷里,帶著強勢的親昵,貼上他耳闊,落下不由分說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