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江驚訝看向鬼王，卻見對方皺起眉，一抹鬼氣脫手，無聲無息地順著墻角溜出去。

    片刻后，時崤面色重回平靜，松開雙臂，把他從懷中扶起：“無礙，去見客吧。此人先前與阿浮在驛站偶遇，本座已經(jīng)抹掉了他的記憶，你只當(dāng)那夜不存在便是。”

    他的手一揮，前廳的一切裝潢盡數(shù)消失，重新露出窮困潦倒的本來面目。

    門外的敲門聲還在繼續(xù)，宴江穿上外衣，看看外頭，又看看鬼王，欲言又止。時崤見狀便彎下腰，握住宴江細(xì)白的腳脖子放到自己膝上，撿起床邊擺著的鞋，親自給他穿，“還有，別起不該起的心思?！?/br>
    話分兩頭，門內(nèi)反常的氣氛瘋狂席卷，此時站在門外的蔡立德也是惴惴不安。他在外游學(xué)多年，早對童年生活過的錦縣陌生非常，花了數(shù)日才一路打聽到這里來，即將面對經(jīng)年未見的同窗，他是既期待，又害怕對方對這段竹馬之情已經(jīng)生疏。

    門敲了許久，都沒有人應(yīng)答，直到熱切的心情將將要熄滅，手都往回收到一半，眼前這扇破舊的木門才緩緩敞開。白衣書生站在不甚明亮的屋內(nèi)，神情有些遲疑：“閣下是……蔡立德？”

    昔年清明的眼睛里如今只剩呆滯和疲憊，但他的面容還是未變。眼角與鼻頭都有些圓，是自小就被他人取笑“不會有大作為”的面容，但在蔡立德看來，卻是親和的最佳典范。

    “浮生，真的是你?！倍虝旱哪郎螅冻鲆粋€燦爛的笑容，朝宴江作揖。

    見禮、客套、迎人入屋。倆人在舊得毛邊的圓桌旁坐下，一干敘舊與先前在驛站的那夜相去不遠(yuǎn)，唯一的差別便是蔡立德更熱切了些，而宴江疲態(tài)濃重，反應(yīng)稍平。

    恰好昨夜的確有雨，他便借口自己微感風(fēng)寒，蔡立德深信不疑，甚至反客為主地想要把人扶回房中休息。

    鬼王可是還待在臥房里頭，宴江心中一個激靈，強(qiáng)打起精神，擺擺手：“多謝蔡兄關(guān)心，不過睡太久精神難免頹萎，我們多年未見，坐著敘敘舊也是好事一件。”

    也幸得昨夜鬼王只真槍實(shí)彈地做了一次，他雖疲憊了些，身體倒沒太多不適。

    “……也是，是我疏忽了。”蔡立德的笑容微微淡了下來。腳步卻不知怎的有些挪不開，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重新拉過椅子，坐到宴江身邊。宴江應(yīng)了一聲，空氣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蔡立德低低地嘆了口氣，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格外明顯：“浮生，你我之間是竹馬之誼，不該如此生疏?！?/br>
    比起宴江的內(nèi)向，蔡立德自小都要更直接大膽些。他垂著眼，沒有掩飾臉上低落的神情，雙手握拳放在膝上，把衣擺捏出幾道皺褶——這衣服是前些日子才裁的新衣，他一直沒舍得穿，直到今日要來見宴江，才歡歡喜喜地?fù)Q上。也是一襲白衣，袖子與下擺都繡上精美的藍(lán)色云紋，襯得人風(fēng)雅修長，俊雅翩翩。

    或許正是因?yàn)槔瓭M了期待，所以才太過容易有落差。

    “……立德，你別多想?！钡降资窃谕晃环蜃酉ハ聠⒚傻?，即使分開多年，有些自小的東西還是保留著，宴江不會不懂他的意思，調(diào)動力氣勉強(qiáng)拉出一道淡笑：“我只是太過驚訝，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br>
    稱呼從“蔡兄”改回“立德”，是親近的意思。蔡立德這才好受了些。

    宴江：“畢竟當(dāng)年分別時我們還年少，彼此都沒有留下地址，我沒有想到過你會突然找到這兒來?！?/br>
    “不突然，我也是尋了好一些時日?！辈塘⒌率?，便干脆把這一路打聽的過程大概說了一遍。他坐直了腰桿，微微傾身湊近宴江，目光里除了真摯，還夾帶了幾絲傷感：“我來找你，也非一時興起。浮生，分別再久，與你同窗的那幾年依然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br>
    “父母皆在、不為柴米發(fā)愁，不知事的年少，的確是世間最為難得的無憂無慮?！毖缃灿行﹦尤?。

    卻見對方搖頭：“不，不是因?yàn)槟晟?，而是因?yàn)楦∩恪！?/br>
    “搬去省城的時候我還小，新學(xué)堂的同窗排斥我是外來者，并不接納我，我日日想你，卻無法回來找你；后來逃離家中掌控出去游學(xué)，見遍山川海洋，認(rèn)識五湖四海的儒士，也終究遇不到一個交心之友?！?/br>
    “你相信冥冥之中有命運(yùn)的指引嗎，浮生？我從北方出發(fā)，一路跋涉回到西南，方一進(jìn)到省城地界，就日日夢見與你重逢的情景。一次是巧合，兩次是思念，但數(shù)十次之后呢？”

    話開了頭就再也止不住，蔡立德說到激動處，語速也加快不少：“我來找你，既是順應(yīng)上天的指示，也是因?yàn)樵僖矡o法壓抑自己心中的思念——”

    卻突然瞧見宴江有些發(fā)白的臉色，急急頓住，一口氣提在半空中，半晌，像被戳破一般瞬間卸下：“……抱歉，浮生?；蛟S對于你來說，闊別十余年之后說這些，該很是失禮吧?！?/br>
    他確實(shí)是過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了，如果再冷靜些，其實(shí)不難發(fā)現(xiàn)對方早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走了神，臉上的不自然也并非因?yàn)樗淖园住?/br>
    宴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往臥房的方向瞄，心中莫名發(fā)慌，不為別的，就因?yàn)椴塘⒌滤f的一進(jìn)省城后就不斷做夢，細(xì)思起來，不正是驛站偶遇那夜？

    可余光瞧到蔡立德低著頭的樣子，又確實(shí)于心不忍，只好拍拍他的手背安慰：“沒有失禮，能得立德掛念，我也心生歡喜。”手心與手背短暫碰上，觸感溫?zé)?，沒有一絲冰冷，反而叫宴江一時有些不習(xí)慣。

    想要收回手來，卻沒想下一瞬，就被蔡立德反客為主地抓握在掌心。

    “浮生啊……”蔡立德維持著有些垂頭喪氣的姿勢，抬起眼，那雙永遠(yuǎn)清明通透的眼不知為何蒙上些許傷感，以及更多宴江看不懂的情緒。他壓低了聲音，似喚似嘆，“你不必勉強(qiáng)自己說這些?！?/br>
    “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無法理解我的心情，我自己也是。在來時的路上還搖擺不定，可一見到你，就——”

    啪——！

    一聲脆響兀然打斷了話語，兩人同時轉(zhuǎn)頭，便見是那斜斜倚靠在墻角的掃帚被風(fēng)刮著倒下。

    蔡立德像是突然驚醒，他猛地放開宴江的手，身體后仰，坐直到自己的座位上，眼中的情緒也重新藏進(jìn)了最深處。他深深地呼吸幾口，強(qiáng)迫自己平復(fù)方才沖動的心情：“抱歉?！?/br>
    宴江卻只覺得他怪異，悄悄把手藏進(jìn)袖子里：“為何又道歉？立德，你是不是有事想說？”

    “是，也不是?！辈塘⒌潞滢o，避開宴江探究的目光，看向窗外。他來時已是午后，一番敘舊下來，太陽已經(jīng)差不多要往下挪了，外頭的天空微微發(fā)橘。

    “浮生，天色已晚，你還病著，我也一路疲乏，本不該打擾這么久的。這段日子我便在愛梅鄉(xiāng)住下，等你我都休息好了，再好好敘舊，可好？”

    宴江自然也是疲憊的，遲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br>
    立德便站起身來。沒叫病人起身送客，他自己逃跑般疾走兩步，拉開虛掩的破門，又在跨出門的前一刻生出某些不安，再次回頭確認(rèn)：“那，一言為定，我改日再來?！?/br>
    “浮生隨時恭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