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怔怔地看著他一個人跑了出去，厲煬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將他牽起來：“走吧?！?/br>
    玄清便站起來跟著厲煬，微微垂著頭，也不管他走到哪，等到他停下來，抬頭一看，卻是到了觀心亭。

    厲煬并不說話，牽著他坐下，吩咐仆役上茶，便斟了兩杯，一杯遞與他，一杯自己擒著，看著湖中風(fēng)景，自在地品著。

    玄清怔然良久，終是低聲開口：“……他為何……如此年幼？”

    “清兒問他？”厲煬冷笑。

    玄清只當(dāng)未聽見他的嘲諷，追問道：“他……雖比那些孩子晚……出世……如今百年已過，他怎會才只有稚子之齡……他們、他們……”

    厲煬看著他，勾起一邊唇角，笑里盡是惡意：“清兒是不是還想問，那些混種，如今又怎樣了？”

    “……”

    “你問，本座自是知無不言……不過，作為交換，清兒也回答本座一個問題?！?/br>
    “……什么？”

    “一月之內(nèi)從幽淵到了寧州，走得這么快，若不是你不放心他二人在幽淵遇險，讓那二人絆住，本座只怕真的要失了你的蹤跡……”

    “……”

    “……清兒想去哪？”

    厲煬瞇著眼細細端詳眼前玄清的神色，見他垂下眼眸不說話，眼中露出冷意：“你我二人既然不能坦誠相待，清兒……也別問了?！?/br>
    “……”玄清抬眼望向厲煬，眼中滿是傷色，卻終究不曾說話。

    厲煬自顧自的自斟自飲，玄清沉默不言，亦無動靜，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仆役來報時，玄清站起身向著綠玉軒而去，厲煬卻未挪步。

    玄清默然地走到竹里館，走到綠玉軒門口的臺階下卻是一怔。

    臺階處放了張竹墊，那間昨日空無一物的屋子已是煥然一新，門外延伸出的木臺打掃得一干二凈，屋內(nèi)干凈整潔，門窗全都敞開，地面鋪滿一層淺綠的草墊，中間還是那張紫檀木案幾并幾個蒲團，桌上文房四寶排放得整整齊齊，桌上有燭臺，背后一面八扇屏風(fēng)，四周立著半人高的燈柱，側(cè)面擺張烏木茶桌，留著樹根原生的形態(tài)，古意盎然，上面是一整套的茶具，配著燒茶的小爐，杯杯盞盞瓶瓶罐罐甚是講究，另一旁放了書架，只是沒什么書，略放了些裝飾的擺件。

    寬敞明亮，古樸雅趣。

    玄清立在臺階下，沉默了許久，方脫了鞋，赤腳踩上了木臺，進屋坐下。

    正面是一片碧綠草地，竹影從窗闌中透了出來，令人心曠神怡。

    這地方……當(dāng)真有些像天劍山了……

    不一會兒，小孩子便由仆役領(lǐng)著過來了。

    仆役在門口安靜地停了下來，小孩子一個人走進來，臉上依舊興致低迷，卻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這新布置的房子。

    “脫了鞋，坐過來?！?/br>
    “哦……”

    小孩子乖乖地照做，慢慢走過來坐下，默默抬眼看了玄清一眼，又將頭垂下，全不似平日里見著他時“娘親娘親”地叫個不停。

    玄清已為他鋪好了紙張，用青玉鎮(zhèn)紙壓平，取了筆擱在他面前的筆架上，輕聲開口：“昨日是我cao之過急，今日起當(dāng)從最基本的運筆練起，拿起筆來?！?/br>
    “……”小孩子默默地拿起了筆，想著昨日的樣子，像模像樣地擺正了姿勢。

    玄清看著他，做得甚好，便又開言講述：“字皆由筆畫組成，初學(xué)便當(dāng)從一筆一劃開始……”

    他邊說邊在紙上演示，坐姿端正，白色的大袖輕輕覆在手腕之上，白毫浸墨，襯得一雙素手如冷玉雕鑿一般，神情卻有些僵硬。

    小孩子乖乖照做，他說什么便做什么，只是一直不說話，直到玄清說：“今日便寫著橫豎，練滿一篇即可?！?/br>
    小孩子便垂著頭，捏著筆，玄清垂著視線，壓抑著呼吸，默默地看著他小小的手，一邊捏著筆，一邊撐在紙上，柔軟幼嫩的指節(jié)摁出一個凹來，一筆一劃地練習(xí)。

    單調(diào)的筆畫在紙上排開，小孩子寫得慢，歪歪扭扭。玄清起初指點一二，后來這簡單的筆畫也就沒什么可多說的，不知怎么，漸漸看得有些失神。

    忽然，便見到一顆水珠落下，滴在紙上，將墨跡洇開了一大團。

    玄清一驚，一下回過神來，抬眼一看，小孩子低著頭，肩頭輕輕抽動，帶得筆尖微微顫抖，淚水就順著鼓脹的臉頰一顆一顆靜靜地滑落。

    銀瞳閃過一抹慌亂，玄清輕聲問道：“……怎么哭了？”

    “……”小孩子沒有抬頭，筆尖顫得越發(fā)厲害，墨汁順著筆尖滴落，在紙上綻開一個濃黑的墨團。

    玄清坐著未動，手卻在袖中無意識地捏緊，又輕聲問道：“……怎么哭了？今日寫得很好，別哭……”

    小孩子啞啞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娘親說不討厭我……都是騙人的……”

    “……怎么會？我……我怎會討厭你？”

    “娘親騙人，騙人——”小孩子低著頭，越說眼淚掉得越兇。

    玄清身體僵硬：“……為何這樣說？”

    “娘親就是討厭我……嗚嗚嗚……”

    “我沒有……”玄清臉色有些發(fā)白，身體微微前傾，卻依舊僵硬。

    “娘親一直躲著我，碰都不讓我碰……嗚嗚嗚……娘親、娘親嫌我……”

    “我沒有……我……”玄清嘴唇輕顫著數(shù)度開合，眼中顯出焦急與彷徨，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一個孩子解釋。

    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左右看看，起身去倒了杯茶，跪坐在他面前，小心地遞了過去，茶水卻潑濕了衣袖。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別哭，別哭……”

    “嗚嗚嗚……”

    “別哭，別哭……我……我只是……”

    “嗚嗚嗚……”

    看著那輕輕顫抖的小小身軀，玄清越發(fā)焦急，終于說出一句：“我只是有些……不慣……”

    “……”小孩子終于抬起頭來，睜著淚汪汪地眼睛看著他，有些迷惑。

    玄清輕輕咬了下嘴唇，緩緩地抬起手來，微顫的指尖撫上淚水漣漣的臉頰，輕柔地刮去淚水，認真地望著那雙黑黝黝的大眼睛，輕聲問道：“乖，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唔……”

    毛筆重重地落在紙上，畫出一到濃重的墨跡，小孩子小心地伸手探向他的手指，被幼嫩的手掌抓住，玄清指尖忍不住瑟縮了下，身體微微一僵，終是控制著自己，未將手抽離。

    他克制著，繼續(xù)放輕了聲音，對小孩子道：“過兩日便是端午佳節(jié)，我們?nèi)幹莩峭妫貌缓?？?/br>
    “好……”

    “乖……”

    玄清領(lǐng)著小孩子去飯廳的時候，厲煬已在桌旁等著了，一腳踩著一旁的凳子上，手里拿著酒杯隨意地晃著，看著玄清和小鬼一道進來，眸光一閃。

    小孩子的臉色比上午的時候好多了，臉上也有了笑意，步履輕快地跟在玄清身旁坐下。

    厲煬挑眉：“怎么了？你娘跟你這么親？”

    “哼！”小孩子沖著他做了個鬼臉，端了碗仰頭沖著玄清道，“娘親我要吃這個！”

    玄清默默地拿了筷子，拈起一塊鹵鵝放在他碗里，看他大口大口吃起來。

    “呵呵呵，”厲煬笑起來，莫名地說了一句，“不錯不錯?！?/br>
    他將腳放下來，坐正了些，取了一只干凈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遞給玄清：“來，嘗嘗，這是江南的桂花釀?！?/br>
    “……”玄清看了眼厲煬，微微皺了皺眉，接過杯子。

    桂香伴著酒香，清甜撲鼻，滋味甘潤，玄清卻只在在唇間抿了抿，便將杯子放在了桌上。

    這酒的滋味自是極好的，不似尋常烈酒割喉，只帶著江南特有的溫柔繾綣，卻不是厲煬喜歡的風(fēng)味。

    倒是一旁的小孩子看了，滿眼的好奇，停下筷子嗅了嗅：“好香呀！”

    “你這狗鼻子，到底是像了誰？”厲煬逗他，將玄清面前的杯子遞給他，“想喝嗎？”

    玄清伸手一攔，厲煬笑：“讓他嘗嘗，不是什么烈酒。”

    “唔……”一旁小孩子眼巴巴地看他，顯然也是饞得緊。

    “……”玄清放下手，小孩子得了許，立刻接過了杯子，端在鼻子前聞了聞。

    “好香??！”說著伸舌頭舔了舔，眨眨眼，一口喝了下去，玄清看著，眉頭動了動。

    “好喝嗎？”

    “好喝！”

    “還想喝嗎？”

    “想！”

    厲煬端了酒壺，便又給他倒?jié)M了。

    小孩子兩口喝完，沖著厲煬舉起杯子，厲煬眼角含笑，又給他倒?jié)M了。

    如此三番，玄清眉頭越皺越緊，終于又再次抬手攔住了，嚴(yán)厲地看向厲煬，厲煬笑著沖小鬼打了個眼色，小孩子甚是乖覺，立刻雙手高舉酒杯：“娘親喝！”

    “……”玄清接過酒杯，頓在桌上，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一大一小頓時偃旗息鼓，小孩子低頭“啪啪啪”地扒飯，厲煬訕訕一笑，又給自己倒?jié)M了一杯，隨手夾了個鹽酥花生丟在嘴里：“不過是桂花酒，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人界的酒，和水也沒什么分別?！?/br>
    “……”玄清不理他，看著小孩子一邊扒飯一邊偷眼看他，拿筷子夾了蔬菜，輕輕放他碗里，看著他癟著嘴吃下去。

    厲煬看得有趣，邊看邊喝酒，仿佛他二人十分下酒一般。

    小鬼干別的事不快，吃飯是相當(dāng)迅速的，胃口又好，大口大口的，吃得十分香，讓看著的人都有食欲。玄清不由想著以前山上的孩子，這個年紀(jì)，吃個飯磨磨蹭蹭的，總要飯?zhí)玫呐苁抡湛粗?/br>
    厲煬似乎對這飯食沒什么興趣，挑挑揀揀的，喝了一壺酒，菜沒吃多少，看到小孩子吃飽了，便讓人收了桌子。

    小鬼剛站起來，就打了個趔趄，玄清一看，小孩子臉上泛起了坨紅。

    厲煬挑了挑眉，“噗嗤”一笑：“怎么回事？他一個小魔物，三杯桂花釀就不成了？哪里像我兒?！?/br>
    玄清瞪了他一眼。

    “娘親……怎么回事？好暈哦……”小孩子暈暈乎乎的，怕摔跤，站著不敢亂動，抬起迷蒙的眼看他。

    “……去躺會兒?！?/br>
    “哦……”小孩子答了話，想走，腳下一歪，向著玄清撲倒。

    面前不是地就是凳子，玄清一呆，也顧不得許多，只得身上將他擋住，轉(zhuǎn)頭看厲煬。

    厲煬瞟了一眼，輕笑一聲，轉(zhuǎn)過頭，抓過尚未被收的酒壺，對著壺嘴，灌了一大口。

    “……”

    這邊小孩子已暈暈乎乎地抱上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腿上蹭了蹭，又抬起頭，迷迷糊糊地道：“娘親……暈……”

    “……”玄清轉(zhuǎn)過頭來，臉色有些發(fā)白，卻再不去看厲煬，他僵著身子，壓抑地調(diào)整著呼吸，幾息過后，才小心地抬手，輕輕抓住小孩子環(huán)住自己的胳膊，向旁分開。

    小孩子歪歪倒倒，手被拽開了幾分，身子靠著玄清，腿就一軟，要往地上坐。玄清只得拉著他的手僵在原地，心知不是辦法，只得閉了眼，深吸一口氣，俯身將他抱了起來，克制著身體的抗拒，抬腿向外走去。

    厲煬一邊喝著，眼角跟著玄清，看到那小鬼伸手攬著玄清的脖子，小臉舒服都在他頸窩里蹭了蹭，不由勾唇一笑。

    “呵，這小混蛋……”

    玄清快步將小孩子抱回了房，將他放在床上。他站在床邊看了看，見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鼓著肚子四肢攤開，閉著眼睛要睡過去的模樣，猶豫了下，強迫自己給他松了發(fā)髻，褪了衣衫鞋襪，扯過被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玄清又在床頭看了一陣，見他沒什么不適，方才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一出門便看見厲煬抱臂站在一邊，見他出來，便牽了他的手：“陪了那小鬼一下午，也陪陪本座?！?/br>
    臥房里，小孩子偷偷瞇起眼，小心地瞧了瞧，見沒人了，狡黠地吐了下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