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獸封豨。”那人向他走了兩步，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才開言道。

    “……妖？”

    “正是，”那人雪白劍眉似是微微一蹙，眼中似有思慮，又道，“此妖刀槍不入，少俠武藝雖高，只恐仍是難以制住?！?/br>
    “……幽淵中……多有妖物？”

    “不錯(cuò)，此地陰翳，妖物滋生，只是不曾想，百尺涯方撤，便按捺不住，封豨此物，果真貪暴。”

    “……”穆云峰心中越發(fā)駭然，看來追著那小魔物進(jìn)來如今尚得全身，實(shí)是僥幸。

    “起來?！?/br>
    卻是那人又去看那小鬼了。

    小鬼真正被嚇壞了，身體微微發(fā)抖，呆呆地仰頭看著那人，不一會(huì)兒又是淚眼汪汪了：“嗚嗚嗚……好可怕啊……大美人、大美人救我……”

    穆云峰看不見那人表情，只聽他似是猶豫了下，冷沉的聲音響起：“……走吧。”只是看著個(gè)四五歲的小孩在地上哭得如此凄慘，他卻始終站在一旁，卻不愿拉他一拉。

    穆云峰心中只覺此人太過冷漠，卻又方被他救了一命，聽他言下之意也明白過來，那人是讓他二人跟著他一道前行，可那小鬼顯然不曾明白，眼睛茫然地睜大，然后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人見狀，不知如何，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穆云峰頭痛地在心中嘆了口氣，走過去拉人，邊道：“多謝前輩。”

    那人退了開去，等他將嚎哭的小鬼從地上提了起來，對(duì)著哭得話都說不出來的小鬼道：“別哭，走了。”

    那小鬼直到看著那人白發(fā)垂地的背影走在身前才反應(yīng)過來，抽抽噎噎地睜著雙茫然的眼睛盯著那人背影看，一手拽著穆云峰衣角吊著他磕磕磕絆絆地走著。

    “放手?！蹦略品逋Ｏ聛淼皖^瞪著他，那小鬼呆呆地抬頭，然后竟然聽話地松了手，乖乖地跟著自己走了。

    穆云峰暗自松了口氣，也發(fā)現(xiàn)那人刻意放慢了步伐讓他二人能好好跟著他，這般向前，路上雖然仍是偶有蟲獸擋道，卻不再有妖獸襲擊。

    只是若遇危機(jī)，那人并不出手，只在一旁看他打斗，等將野物或傷或死，方又繼續(xù)前行。他倒并不在意，一路負(fù)劍前行，遇到危險(xiǎn)便挺身上前。那小鬼一路便不曾說話，皺著臉委委屈屈，全沒有平日精靈跳脫。

    穆云峰自不是話多之人，那人更不必說，現(xiàn)在連這小鬼也不鬧騰了，三人向前行來竟是全無言語，只得穆云峰砍殺呼喝之聲，說不出的尷尬怪異，那人卻似全無所覺，除了等著他們，行止之間全無掛礙，好似仍只有他一人一般，那小鬼跟著在旁停下，只是拿眼睛癡癡呆呆委委屈屈地看他，他卻是目不斜視全不理會(huì)。

    穆云峰亦是心念堅(jiān)定之人，處此情景倒也泰然，只是此來到多有顧及那小魔物，看他悶呆呆的樣子怕他不知如何便要遇險(xiǎn)——這林中野物著實(shí)兇險(xiǎn)。

    如此又行進(jìn)了大半日，周遭景色全無變化，仍是那般陰暗晦澀，濁氣撲鼻，全然不見盡頭，穆云峰跟著那人前行，心下十分好奇，這地方他是如何辨的方向。

    前方那人不回頭，可那身旁小鬼卻是越走越慢，穆云峰微微回頭看他，見他低著頭跟在后面，只看得見個(gè)頂心兒，步伐虛浮無力，不由緩了一緩，正此時(shí)，身旁大樹上忽然躥出一條海碗粗的大蛇來，從上而下猛撲下來，張著一張血盆大口向那小鬼咬去。那小鬼素來敏捷，今次卻不知道躲，穆云峰正分神看他，那大蛇蟄伏已久，動(dòng)時(shí)便若閃電，猛然襲來，讓他也不由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拔劍攔在小鬼身前，將那蛇架住。那蛇足有兩丈，通體油綠，與那青苔藤蘿遍布的枝干融為一體，極是隱蔽，更不似尋常猛獸，頭被架住，尾巴一甩便纏了過來，那小鬼方才回過神來，慌忙一避，腳下一絆，“啊”了一聲滾倒一邊。

    穆云峰來不及顧他，揮劍奮力向那大蛇砍去，那蛇體積雖大，卻是靈活非常，氣力又大，身上鱗片便似鐵一般，好在穆云峰身攜寶劍，卻也著實(shí)費(fèi)了翻功夫。

    待他終將那蛇擊斃，一旁小鬼也自己爬了起來，忽聽那人清冷聲音響起：“歇下吧?！?/br>
    這林中不辨天色，也不知究竟多久，然而想來也不過申時(shí)，尚不算晚，不想那人卻不走了。

    林木茂盛，連想找塊開闊地也無，那人隨便尋了處裸露的樹根盤膝坐下，穆云峰擦了擦額上汗水去看那小鬼，見他癱坐在樹下，臉色慘白，滿臉虛汗，怔了怔，才突然發(fā)覺那小鬼早已累得脫力，唇上全無血色。

    畢竟只是個(gè)小孩，在這林中追趕了整整三日，看來雖是魔物也是撐不住了，何況今日，他二人均未進(jìn)食，只是他一人在外風(fēng)餐露宿慣了尚覺忍得，而這小鬼……

    “啊——”一聲鳥叫，一頭大鳥從天空俯沖下來，落在了穆云峰身后樹枝上，穆云峰抬頭看了眼，站起身來，掏出先前剩下的rou食拋了上去，然后走到那小鬼邊上將一大塊烤rou遞了過去。

    “嗷嗚”，不及接過來，那小魔物便迫不及待地張嘴咬了下去，狼吞虎咽地啃吃起來，看也不看他。

    穆云峰默了下，轉(zhuǎn)頭去看那白發(fā)人，卻見他凝神止息，竟已坐定，全不關(guān)心二人狀況。穆云峰略微猶豫，走了過去，將rou食捧在手上躬身詢問：“前輩可要用些？”

    10

    那人睜了眼卻未抬頭，輕輕搖了搖頭：“少俠請(qǐng)自用即是?！?/br>
    “……前輩無須客氣，這些足夠三人食用，前輩一路亦未曾進(jìn)食，當(dāng)用些才是，如若……”

    “穆少俠，”不待穆云峰說完，那人緩聲打斷了他，“少俠無須多禮，在下不進(jìn)飲食，少俠好意在下心領(lǐng)，少俠無須顧慮在下?！?/br>
    ……不進(jìn)飲食？

    “難道……前輩竟然習(xí)得辟谷之術(shù)？”

    那人并不理會(huì)他面上震驚之色，只是微微點(diǎn)頭，便又閉上眼睛不再多言。

    ……辟谷之術(shù)？！

    穆云峰雖然年紀(jì)尚幼，然而身世歷練，皆讓他見識(shí)匪短。辟谷之術(shù)多是那些修道人所求，吸風(fēng)飲露，不食五谷，飄渺御風(fēng)，長生不老，然而何等渺茫？他行走江湖，對(duì)各門各派也多有接觸，便是那一派的掌門長老，又哪有誰真正修得真妙？他知自己多有特異，而養(yǎng)育他之人更是不凡，尚且不能離了五谷，是以對(duì)那些修仙之說只當(dāng)神話傳說，絕不可信，而這人……難道竟真有這般修為？

    “前輩……是修仙之人？”

    “……算是吧?！?/br>
    那人容顏冷淡，淡淡答了他，不再做聲，穆云峰心下震動(dòng)，卻也不再多問。

    不用試探，穆云峰也知此人絕不會(huì)打誑。

    聽說千年之前，世上仙道繁盛，如今修道門派也多有傳說，講述各自祖師先賢如何了得，大戰(zhàn)群魔護(hù)得天下蒼生，最后羽化成仙而去，種種奇譚故事在他聽來皆是唬人入彀的玩意兒，從來不見那些門派里真的走出什么神仙，那些自稱法力高強(qiáng)的“得道高人”，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只怕還不如他這個(gè)異骨少年，卻不曾想在這深山密林中遇見了這等人物。

    他是在此修行嗎？難怪那屋子徒有四壁，可也太過清苦了吧？

    如今，他又是要去哪兒？

    為何……總覺得此人不告而別是為著他們？

    穆云峰默然坐下，靠著樹吃著手中食物，暗自思索，忽覺一旁有了動(dòng)靜，卻是那人站起身來，抬首看了看身后大樹，大袖一揮，便見一道瑩藍(lán)光華驀然灑下，一圈閃爍光點(diǎn)平地升起，灼灼升華，將那棵大樹籠入光芒之中，片刻光華散去，那人轉(zhuǎn)首向他道：“此樹已布下結(jié)界，尋常猛獸不敢接近，今夜便在此歇息吧?！闭f著徑自一躍便隱入枝葉之間。

    見識(shí)數(shù)次，穆云峰倒也不再被那般身法震懾得心中激蕩，回頭見那小鬼竟已靠著樹干沉沉睡去，走過去提起他夾在腋下，連接數(shù)跳，跟著上了樹。

    那樹穆云峰叫不出名字，根處便是幾人合抱之圍，樹冠更是遮天蔽日，頂心處有些空間，便將那小鬼依著樹枝放好了，自己也尋了個(gè)位置舒服地半躺下來。

    到了樹頂，便能透過枝葉看著天空了，果然時(shí)間還早，半輪夕陽猶自掛在天邊緩緩沉墜，照得一片樹海融在金紅之中，一望無垠，陣陣清風(fēng)吹拂，枝葉浪起陣陣波濤，發(fā)出“沙沙”聲響，壯闊美麗。

    那人挑的位置離穆云峰二人不近，已然極是臨近樹梢，也不再正襟危坐，依著枝椏靠坐著，側(cè)頭看著遠(yuǎn)處，一動(dòng)不動(dòng)，不知在想些什么，穆云峰看不到他的臉，只見雪白的寬大袖袍從翠綠枝干上垂落，長發(fā)直直墜在身后，如銀瀑一般，被夕陽裹上一層明媚的金光。

    他忽而覺得自己盯得有些久了，連忙轉(zhuǎn)了目光，不知為何有些不自在。那小魔物這般動(dòng)靜也沒醒，到真是累壞了他，穆云峰看了看那張毫無防備的睡臉，也覺疲累，便也閉上眼睛，不一會(huì)兒便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shí)，已是月上中天，一輪彎彎月兒斜斜掛在深藍(lán)天幕中，星河閃爍，密密無涯，銀河如銀紗橫貫而過，萬籟俱寂，天地間便似只余這星月銀輝。

    穆云峰不由自主地又看向那個(gè)人，他的動(dòng)作似乎全然未變，卻與白日里不同，那一身雪色明明在這夜色里分外醒目，月色迷蒙，卻又襯得那人一片朦朧，好似在發(fā)著光一般。他仍是那般安靜得一動(dòng)不動(dòng)，只留給穆云峰一點(diǎn)側(cè)臉的輪廓，變作墨色的葉子映襯在他的發(fā)間，煢煢瑩瑩，枕月清輝，映照著漫天星華，便似一個(gè)清冷孤寂的迷夢。

    穆云峰忽覺心口重重跳了兩跳，急忙轉(zhuǎn)開了臉，將眼睛重又閉上。他抿著唇待那心跳慢慢恢復(fù)，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緒，蒼涼孤寂，又夾雜著不明的絲絲窘迫，酸澀腫脹，不是滋味。

    穆云峰暗自皺了皺眉，待那陣心緒平復(fù)，只覺自己莫名其妙。

    他略微轉(zhuǎn)頭看看四周，轉(zhuǎn)開心神。這一覺精神已恢復(fù)夥多，但見暗夜幽謐，夜涼如水，再回首眼光又從那人身影上掠過，方才的心思不再，再看那抹清影，清寂如斯，清冷如夢，清幽如畫，仿佛一只靈鳥輕棲于枝頭，竟似讓人生怕驚動(dòng)了他。

    穆云峰從小生長遠(yuǎn)離市井，教養(yǎng)他之人只教他俠義之本，卻不對(duì)他多加約束，讓他隨性成長，行事只憑己心，待到學(xué)藝有成，行走江湖，快意恩仇，雖是素來面沉如水沉默少言，卻是行事果決，一往無前，不受苑囿，加之武藝高強(qiáng)，未逢挫折，自有少年鋒芒，如出鞘利劍，恣意悠游，豈需顧忌他人？而如今在這人面前，竟是不自覺收斂鋒芒，再不似往日那般逍遙隨性。

    他略看了那人一眼，復(fù)又合目，黑暗之中不做多想，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便又要睡去，忽聽得些微響動(dòng)。

    穆云峰身形未動(dòng)，雙眸倏然睜開，向那響處看去，黑夜之中，卻是那小鬼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