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飏大學(xué)時的宿舍在系里是出了名的團結(jié)，畢業(yè)七八年了，一伙人情誼不減，幾個同城的仍時不常就約出來聚聚。冷琛是隔壁宿舍的，本來沒他什么事，他自己往前湊，仗著家屬的身份，回回跟了去，美其名曰：“不得在你娘家人面前多露露臉，讓他們看看，誰天天把你滋潤得跟朵花似的?！?/br>
    他倆的關(guān)系在自己人面前早不是秘密了，用不著藏著掖著。

    自己人對他倆，也不藏著掖著。

    星期六晚上的聚會在星期一就約好了，老大孫新點名讓冷琛來，一定來，說冷琛不來，他一個“論打吹的”灌倆“一瓶倒”，忒欺負人。冷琛當然來了。落座點菜的工夫，孫新瞧出他和褚飏之間有點不對勁，平常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二位主兒，今天錯了八丈遠。

    “怎么的了，誰也不挨著誰，干仗了？”

    “閑不閑啊你，管人家怎么坐呢，大熱天的，非得貼一塊兒？”旁邊邱維鈞翻著菜單，嘖了一句。

    褚飏低頭笑，借著遞酒，往冷琛身邊靠了靠，說：“灌他啊，不把他舌頭灌大了，算你沒本事?！?/br>
    冷琛心領(lǐng)神會，知道褚飏是給自己留了面子；什么光榮事啊，非在外面招搖；人家張羅聚會是為了高興的，少在飯桌上添堵。

    “聽見了么，這給下了令了?！崩滂⊙b得無可奈何，實一副逗笑的語氣，“你待會兒回家，老婆要是不讓你進門，你給他打電話，別找我。找我我說了也不算——我只有貫徹的份，我還想進門呢。”

    “怎么沒一塊兒叫來啊，”褚飏說，“也不是外人，挺久沒見了。”

    “嗨，”菜還沒上孫新就開始斟酒，斟冒了，趕緊抿了一嘴，“她現(xiàn)在什么都吃不下，反應(yīng)太大。出來前我給她燉了湯，也不知道能喝幾口?！?/br>
    再有半年孫新就要做爸爸了。在做爸爸之前，他得先做幾個月和尚。早先還信誓旦旦呢，說不就是一年嘛，有什么，熬不住的都是禽獸。如今剛多久，他感覺自己快要變態(tài)了。

    “看你就是憋得，火大，見著成雙的就恨不得人家干仗?！鼻窬S鈞挑頭揶揄。

    “絕對的，沒跑兒?！崩滂「胶汀?/br>
    褚飏沒有言聲，跟著笑。

    “別以為事不關(guān)己，你們早晚也有這一天?！睂O新轉(zhuǎn)著圈點了點三張笑臉，馬上又一陣抓狂，“靠，你們仨……”

    一對gay外加一位不婚主義者，還真沒誰能體會到他這種甜蜜的苦惱。

    “少喝點，”褚飏好心提醒，“剛才跟你開玩笑呢，真多了，回去誰照顧誰呀?！?/br>
    “聽聽，要不說這一撮人里我老婆最放心我跟你玩呢！”孫新墩著酒杯，隨時準備和褚飏碰一個，“真的，她天天讓我向你學(xué)習(xí)，說你又上進又顧家，從來不在外面瘋，這年月，社會都浮躁成什么了，一百萬人里也挑不出第二個你?！备袊@著，他眼神拐了個彎，“第二個就是冷琛了，好男人，要不你倆是一對兒呢。”孫新呵呵笑，完全想不到這三個字在此刻或許已成了一種諷刺，他眼神又拐了一道彎，“邱維鈞就算了，錢太多，花花腸子肯定少不了?！?/br>
    “嘿，我這剛想逞逞能，替你喝半打，行，你就別跟我玩?！鼻窬S鈞臉一扭，“我替褚飏喝?！?/br>
    “我不用你?！?/br>
    “嘿——行，唉，單身什么時候成了短板了！”

    “還是那樣，他斟一杯，剩下歸我?！崩滂÷朴频囊痪湓?，輕松把褚飏劃進了自己的勢力范圍。

    從他們第一次一起喝酒，冷琛就是這樣把褚飏劃進自己的勢力范圍的。

    那時大學(xué)開學(xué)不久，國慶節(jié)，班里組織聚餐。算是隱隱約約的試探階段吧，其實兩個人沒說過幾句話?？吹嚼滂『腿藫Q了一圈座，硬要挨到自己旁邊，褚飏心跳得咚咚的。他不是個會主動找話的火熱性子，總是冷琛問，他答。

    冷琛問他喝什么酒，他說不會；冷琛開了瓶啤酒遞給他，他動也沒動。

    “不給面子？”

    “我酒量真不行。”

    冷琛盯著他看了一陣，說：“你斟一杯，剩下歸我?！瘪绎r沒理由再推拒了。

    “哎，你是跟誰都這么不愛說話，還是就跟我沒話？”

    冷琛越這么問，褚飏越不知道說什么。冷琛干脆灌他酒。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真不能喝，兩杯啤的下肚，一般女孩都沒所謂，他已把全部窘迫漫到了臉上。再斟一杯，他半晌也不抿一口。冷琛看看自己手邊三個空瓶，又看看他那一杯，末了，直接端了過來，手腕一翻，下去大半，只留個了底還給褚飏：“這樣行么？”

    褚飏腦子暈暈乎乎的，但仍記得他和冷琛的第一個吻是間接的，就印在這個酒杯上。

    當晚回到宿舍，褚飏收到冷琛的消息：【以后別再喝酒了?！?/br>
    褚飏不懂：【不是你非要給我斟？】

    冷?。骸境宋医o你斟的?！?/br>
    褚飏似乎懂了，仗著酒意裝不懂：【我干嘛要聽你的？】

    冷?。骸疽驗槲蚁矚g?！?/br>
    冷琛就是這樣霸道地把“喜歡”掖給了褚飏，是否有一天也會霸道地把“喜歡”抻走？真到了抻走的那一天，褚飏受得了嗎？

    八成受不了。不然他怎么就像鴕鳥一樣，不敢把“證據(jù)”再翻出來，當面鑼對面鼓地好好審一審冷琛——你他媽的到底干沒干？干到什么程度了？第幾次了？！這些質(zhì)問他說不出口。這和扇自己的臉有什么區(qū)別，正因為他不夠好，不夠有吸引力，冷琛才去摟別人……現(xiàn)在的他在冷琛眼里是什么形象，他都不敢深琢磨；是不是早就不再占領(lǐng)冷琛心頭居中的那塊陣地了，就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冷琛一兩個星期回來一次，是不是單純拿他解悶的，就像昨晚那樣，或者，硬著頭皮盡一盡義務(wù)，防的就是他多想……

    洗澡水嘩嘩地沖在臉上，褚飏剛思忖著，要不今晚就好好談一次，誰知道從浴室出來，見冷琛又把居家短打換成了襯衫西褲。

    “公司臨時有事，我得回去一趟?！?/br>
    聽得出他話里有歉，但褚飏沒吭聲。

    “真的，沒騙你?！崩滂》饺合ⅲf給褚飏看，被褚飏偏頭躲開了。

    “明天結(jié)束得早我還回來?！?/br>
    褚飏還是沒吭聲?？圆怀雎?。難道要他說：別我把一個人留下，我不想一個人睡雙人床。他居然不想讓冷琛走，好像讓他寂寞的人不是冷琛一樣。冷琛讓他比寂寞更寂寞。他只好快步朝臥室扎，慢了就流出不舍了。冷琛從后面一把摟住他。

    “有什么話等我回來說好嗎？你隨便問?！?/br>
    混了酒精的甘苔香，是近兩年來冷琛身上常有的味道。褚飏猛地酸了鼻子。

    夜又變得長了。

    長長的一夜渾渾噩噩，夢不是夢，醒不是醒。睜開眼，天亮了，日歷翻轉(zhuǎn)，可褚飏渾身上下仍留在上一頁，頭沉眼澀頸發(fā)木，覺不出一丁點的解乏。沒有誰問過他的意見，他就這么被生拉硬拽進了新的一天。

    手機上一串冷琛的消息，從夜里到今早，這人特意拍了諸多照片以證實自己真的是在開會。褚飏一條未回，看了兩眼便把手機往旁邊一撇，翻身又鉆進被子里。

    頃刻，那一大坨包袱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