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從司機那里得知魏亭回了魏家,何凡騫在電話里發(fā)了好大一通火,大罵司機到底是領(lǐng)誰的薪水為誰辦的事。冷靜下來后,他當即改道,想搶在事態(tài)落入最糟糕之前挽回一切。 在一段親密關(guān)系中,何凡騫慣常精密計算出自己付出多少就能得到百分之百的回報,繼而一步步試探下次足以得到同等回報的投入成本的最低值……冷落、漠視、出軌,這樣日常的博弈中,在忍讓和遷就中,何凡騫逐漸忘記如果說婚內(nèi)強jian是魏亭無法言之于口的隱痛,那么這次的耳光極大地挑戰(zhàn)了魏亭的底線,也是讓他光明正大告狀的借口。 等他趕到魏園的時候,雨勢已經(jīng)小了很多。耄耋枯草也借機得到喘息,茫茫秋夜里傳來一聲聲蛩蟲孱弱的鳴叫。 依然是那間茶室,依然是那扇屏風(fēng),只是為他們斟茶倒水的人換成了一位老婦人。 老婦人穿了一身漆黑的褂子,頭上圓圓的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兩條看起來空蕩蕩的褲管下,三寸金蓮足尖一擰,一手拄著拐杖,另一手持了把黑色長柄傘就顫巍巍出了門去。 何凡騫見過她。那些老太爺們早早地入了土,可娶的妾室還在。前幾年魏家分家時,有孩子的都跟著出去了,無處可去的就留了下來。而像這樣處境尷尬的老人,在魏園還有好幾位。她們像幽靈一般,灰白的鬢發(fā)飄浮在魏園死氣沉沉的背景板里。 自己好奇的目光被當場捕捉,又實在理不清這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七拐八彎的親戚關(guān)系,何凡騫訥訥地說道:“上次見老太太還沒拄拐?!?/br> 管家說:“以前裹過腳,沒裹幾年就解放了。后來在家里下地干活,落下風(fēng)濕的毛病,今天又下了雨,腿就熬不住了。” 正說著,只聽吱呀一聲,魏四推門進來。她容色疲憊,明顯是已經(jīng)睡下了,又因何凡騫的到訪而不得不起來換裝接待。 “小姨?!?/br> 魏四嗯了一聲,神色仍像往常那樣客氣里夾雜若有若無的疏離:“這么晚了過來,有什么事?” 對方明知故問,何凡騫心知今天恐怕沒那么容易應(yīng)付過去,面上始終堆著笑:“我最近得了些補品,花膠陳皮什么的,想著家里女人老人多,給您送過來?!?/br> 魏四往一邊看了看,桌上堆了幾盒五顏六色的高檔包裝。 “你有心了,管家,把東西收起來?!?/br> 何凡騫試著將話題朝工作上引,可沒說幾句就被魏四以家里不談工作擋了回去。連連碰了幾枚軟釘子,他也不再兜圈子,終于開始步入正題:“亭亭是不是回來了?我來接他回家。” 魏四鼻腔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 “是,在我這?!?/br> 她語氣平淡,聽不出來什么情緒,但簡短有力,吝嗇得多吐一個字,何凡騫只得悻悻道:“你看能不能讓他出來,我……” “讓他出來做什么?是被你咄咄逼人冷嘲熱諷?還是惡語相向拳打腳踢?” 何凡騫忙賠笑道:“您誤會了,哪有那么嚴重,我們剛剛……吵了一架,現(xiàn)在大晚上的,還下著雨,他自己一個人跑出去,打電話也不接,我心里著急,這一急就口不擇言……” “何凡騫,”魏四慢條斯理地打斷他冠冕堂皇的話:“我們家把孩子嫁給你,可不是讓你來糟蹋的?!?/br> “糟蹋?” 雖然自己動手在先,光這一點氣勢上他就矮人一頭,但一連串伏低做小卻吃了一鼻子灰后,何凡騫的臉色終于陰沉下來:“這話說的,嚴重了吧。魏亭是我的妻子,回去后我會向他賠禮道歉。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您就不用cao心了?!?/br> “你以為我想cao這心?那亭亭臉上是怎么回事?那么大的巴掌印!我想知道,我們家亭亭到底做錯了什么事,你要下這么重的手?還是——你心情不好,這是在拿他撒氣,順便向我們示威?” 何凡騫心頭一跳。 他并不知道魏亭回來后都跟魏家人說了什么,但說來說去始終繞著過去那些積攢下來的矛盾??磥?,他沒跟魏家人說自己出軌了。 “我們亭亭是個死腦筋,誰對他好,他就對誰投百分百的心意,受委屈也不說?!?/br> “當初訂婚之前,你們家人也沒說過你是同性戀,念在亭亭身體情況特殊,我們也不算你家騙婚。聽說你母親催得緊,我們也希望能早點抱孫子?!?/br> 緊接著,就聽她話鋒一轉(zhuǎn):“但是,你讓他一個人承受壓力,作為一個男人,也未免太沒有擔當了吧?!?/br> 任何人,尤其是何凡騫這樣大男子主義極強的男人,都無法忍受被別人指著鼻子罵沒有擔當。 “怎么,聽些實話就忍不住了?”魏四冷笑道:“亭亭母親走的早,小孩一個人流落在外面沒人照顧,我們大老遠把他接回來,家里該是他的一分沒少過。我們送他學(xué)芭蕾、送他讀書,讓他過體體面面的日子,培養(yǎng)出來的淑——”她硬生生拗了個口:“不是讓你關(guān)在家里給你做保姆的,更不是讓你肆意欺辱踐踏的!” 何凡騫臉色又變了變,怒氣和惱恨在胸腔里瘋狂奔涌,鐵青著臉低頭咬牙認錯:“小姨說的是,這事都怪我不對,我保證,以后不會再有下一次。” “我知道,這幾年,秋禾轉(zhuǎn)向?qū)崢I(yè),發(fā)展得是不錯。但是人嘛,欲望是無窮無盡的,胃口是填不飽的,對我們,也越來越不滿。” “我絕對沒這么想過……” “是嗎?你沒這樣想那當然是最好了。亭亭發(fā)燒了,需要人照顧,你工作又忙,這幾天他就先不回去了?!?/br> “可——” “管家,送客!”魏四猛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姑爺,您請回吧?!钡玫脚魅说闹噶睿芗疫@才又進了屋,畢恭畢敬地請他離開。 “媽的?!焙畏豺q深吸一口氣,袖子下手背一根根青筋暴起。魏亭剛嫁過來那陣,魏家人對他可以說是不聞不問,這會兒又開始裝作什么子侄情深。以親緣關(guān)系維系的家族企業(yè)極端排外,回想這幾年,他上下打點疏通關(guān)系頗費心力才有些成效。而今晚這一通,那種多年前站在珠寶商大廈門口,仰望龐大的魏家的無力的挫敗感又浮出來了。 地上一片泥泥濘濘,皮鞋踩上去嘰嘰吱吱地響。 “姑爺,您走這邊,地上滑,小心別摔著?!?/br> “家主最近身體怎么樣?天冷了,記得多添點衣服?!?/br> 繞過花墻時,懷里塞來一張卡,管家一看,陰影里一排小字金光熠熠,嘴角剛要一咧,又覺得太明顯,連忙推拒道:“姑爺,您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何凡騫似笑非笑地說:“收下吧?!狈凑膊皇堑谝淮问樟?。 “都挺好的,不過最近一直咳嗽。謝謝您關(guān)心?!?/br> “應(yīng)該的?!?/br> 沒關(guān)系。想起什么,何凡騫忽又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你們傲慢不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