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粒子
搬去新家是在初秋的一個清晨。 何母專門請人算了黃道吉日,又親自來指揮工人搬家。就這樣,噼里啪啦的鞭炮轟鳴聲中,一行人鬧鬧騰騰地過來,又在歡聲笑語中離開,留下滿地軟泥一般零落的碎紅。 樓上,何母拉著魏亭的手,正與他談話。 “小魏啊,你們倆結婚也有兩年了吧,怎么……”她瞄了眼魏亭平坦的肚子,見對方立刻意會,憂心忡忡地說道:“要不去醫(yī)院查查?哪里出了毛病,咱就治?!?/br> “還是,”看著魏亭如今的男人打扮,何母心中隱約有個猜想:“他不想……” “媽,沒事的,”魏亭理了理鬢邊的頭發(fā),乖巧的笑容里還有些羞澀:“前幾天老公還跟我說,以后想生個兒子,這樣他可以帶他打球?!?/br> 樓下,何凡騫仰躺在沙發(fā)上,看頭頂?shù)鯚舻难凵裼悬c飄兒。 午后風動,吊燈像被皿煮后融化了的水母,看似柔軟的軀體將滴未滴,幽幽地懸浮在空中。 那天回去后,何凡騫想了很久?;盍巳嗄?,連妻子都是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娶的,雖然魏亭容貌姝麗,也確實稱得上是溫良恭謙讓,但有時候還是太無趣了些。身邊的朋友哪個不是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反觀他,下班后沒事就回家,明里暗里沒少被他們奚落。 現(xiàn)在,他也想為了自己遵從本心一次?!@個念頭,在他得知姚飛羽家正是在兩年前那場金融危機中破產(chǎn)后達到頂峰。 假如他當時知道……這個念頭發(fā)了芽般絲絲縷縷蔓延,何凡騫控制不住地往下設想。 很快的,他醒悟過來,魏亭才是最合適自己的伴侶,這一點不會改變。 這樣一想,何凡騫本像沉甸甸的巨石那樣壓在心上的負罪感,似乎也跟著減輕了許多。 他并不打算做逼良為娼的勾當。隨便找個借口從魏亭那里要到家居設計師的名字,何凡騫又讓助理去調(diào)查姚飛羽這些年的經(jīng)歷。 結束順風順水的前生,姚飛羽這幾年過得并不好。失去家族的庇佑,美貌帶給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再加上當年與姚家有舊怨的人的刻意打壓,他這樣學純藝的學生,畢業(yè)后沒門路做藝術家,只能去油畫廠上班,在漫長又清貧的生活中苦熬出頭之日。 然而,追求姚飛羽,并不像何凡騫以為的那樣順暢。短暫猶豫后,借家居設計師之口,他委婉地拒絕了他待遇優(yōu)厚的offer。 “老公,你看到我的八音盒了嗎?” 雖然大件行李都搬過來了,但下面瑣碎的雜活只能魏亭自己干。 “哪個八音盒?” “里面有一個芭蕾舞女,會轉圈兒的那個。” 沒想到他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何凡騫有一瞬心虛:“一個玩具廠的朋友借去了,說想研究一下構造?!?/br> 魏亭面上明顯露出不快:“可那是我mama的遺物——” “他說就借幾天,你放心,保證原樣返還?!?/br> “……哦?!?/br> 然而,三天后,魏亭等到的是再也無法唱歌的八音盒。 手握成拳擋在嘴前,何凡騫咳嗽幾聲,面上訥訥的:“里面零件老化得太厲害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 他看見他抱著八音盒低下頭,像一朵蘭花飛快地凋謝下去。 半夜的時候,何凡騫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陣啜泣聲驚醒。 睜開惺忪睡眼,他發(fā)現(xiàn)魏亭正背對著自己,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遠遠地伏在床邊。 黑暗中何凡騫摸索著打開燈,看到魏亭的眼睛仍是閉著的,只是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縫里往下流。 他湊過去摸了摸他的臉,滿手漣漣淚水下是腫脹的眼皮,他哭了太久,以至于眼睫都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何凡騫試著抱緊他冰涼的身體,懷中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有什么龐大的悲痛的情緒被艱難地壓抑其中。 過了半晌,何凡騫也終于有些不耐煩了:“好了,別哭了,不就是一個八音盒么,你媽留給你的東西又不止那一樣。” 說到這里,何凡騫心里犯起嘀咕來。他這岳母走得早,也沒見著給魏亭留點有用的東西,也可能有,不過一個孤兒哪里守得住,大概率都被魏家人逐漸蠶食了。 “一個男人,哭哭啼啼跟個怨婦似的,像什么樣。” 魏亭沒有說話,哭得很小聲。 “我最討厭別人給我臉色看?!?/br> 何凡騫念念自語,像是說給他聽,又像在說給自己聽。 哭聲終于停了。魏亭慢慢坐起身子,背靠著床頭,一動也不動。 一夜過后,玻璃瓶里的雛菊已經(jīng)蔫了。晚風吹得窗簾晃動起來,兩個人的影子也籠罩在半明半暗之間分分合合。 逆著燈光,有那么一瞬間,何凡騫覺得旁邊的妻子輕輕偏過頭,滿含怨毒地瞥了自己一眼。然而,等他再定睛一看,魏亭垂頭喪氣,仍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接下來的幾天,魏亭像是被抽了魂般木愣愣的,無論是誰喊他,都得喊好幾遍他才有反應。何凡騫自知理虧,不敢再去招惹他,每天等到深夜才回家,兩個人倒也相安無事。 事情的轉折點是在一個星期后。 早上天剛蒙蒙亮,何凡騫就聽到外面一陣鏟子挖土的聲音。他出門一看,地上堆了一大叢被連根拔起的竹子。竹葉已經(jīng)發(fā)黃枯萎,枝條交叉處生滿圈圈點點的病斑,像是被蟲子蛀空了。 深秋清晨的空氣都浸透了冷意,魏亭穿著睡衣,身上披了一件羊毛披肩,眼睛還是紅的。 “怎么都拔了?不是說要弄什么屏的?!焙畏豺q問道。 魏亭神色淡淡:“生來就水土不服的東西,再怎么花心思,也活不了?!?/br> “你什么意思?”聽他話里有話,何凡騫擰起眉,又覺得太陽xue開始突突直跳了。 “沒什么?!?/br> 見工人們已經(jīng)開始清理砍下來的竹子,魏亭緊了緊身上的披肩,轉身進屋,只留給何凡騫一個冷漠的背影。 早餐依然是魏亭做的,但是比起之前的精心準備,桌上只擺了兩碗白粥,連碟咸菜都沒有。 惡狠狠咽了口粥,嘴里淡得直冒苦味,何凡騫越想越氣,越想越憋屈。 以前也不是沒冷戰(zhàn)過,每次都是其中一方低個頭,另一方也就順著下了臺階。然而這次,魏亭不再哭,也不鬧。安靜像鈍刀子反復折磨著何凡騫,每一刀都在一下又一下地消磨掉他對他的感情和愧疚。 “你太過分了?!焙畏豺q沉聲說道。 “到底要怎樣,這事才能過去?非要我跪下來求你是不是?” 魏亭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吃完飯,就趕緊去上班吧?!?/br> “啪嗒”一聲,一雙筷子直直摔出去,幾顆黏糊糊的飯粒子彈到桌面,何凡騫站起來就走: “不吃了!吃個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