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夜貪歡的下場就是殷晉堯燒糊涂了。

    最后泄出來時還沒拔出來就暈在了墨無痕肩頭，被墨無痕扇了好幾下也不見反應(yīng)。

    一時間，墨無痕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面對，直到孫二根找來人丟下磨了一夜的粗麻繩，他才收拾好一身疲憊和狼藉帶著殷晉堯上去。

    一回到村里墨無痕就把殷晉堯“寄放”在了孫二根家，找借口說要去重新采藥，治傷寒和外傷的草藥用完了。

    孫二根一家不疑有他，留下殷晉堯也是精心照顧著，還讓墨無痕不用急著回來，他們會好好照顧殷晉堯等他回來。

    倒是孫二根在墨無痕頭也不回地離開時快步跟了上去，烏黑透徹的眼珠子像是看穿了墨無痕的打算，堅定又帶著分期許：“我跟二傻子，一起等墨先生你回來?！?/br>
    “我們，一定會等你回來?！?/br>
    墨無痕略帶心虛地躲閃開孫二根的目光，胡亂點點頭，逃一般地離開。

    可即便他走遠(yuǎn)了，仿佛也能感覺到孫二根定定的目光打在身后，燙得他的心直發(fā)顫。

    墨無痕走了。

    為了不驚動古山村的人，他只簡單地收拾了點細(xì)軟，帶走一小部分的金銀，把其他全都留給了古山村的村民，算是他們收留照顧殷晉堯的酬勞。

    也當(dāng)是，他們最后的……

    墨無痕背上行囊來到門邊，垂下眼收起眼底的憐憫，打開門便悄然離去，徑直上了騎龍山。

    既然古山村都能被殷晉堯找到，他只能往更北的方向走。

    騎龍山占地之遼闊，之險峻，他不信殷晉堯的人真能勞師動眾地翻遍整座騎龍山。

    然而，墨無痕才走了兩天，出來找他的人就涌向了騎龍山，呼喚他名字的人聲音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不帶停歇，生怕墨無痕聽不到。

    是古山村的村民們。

    他們似乎還沒發(fā)現(xiàn)墨無痕是自己偷偷走了，還在擔(dān)心地找著他，即便現(xiàn)在夜已深，他們必須舉著火把才能勉強照亮腳下的路。

    墨無痕乍然看到火光時還心驚rou跳了好一會兒，以為真是殷晉堯的人找了過來，正想著要怎么脫身，哪知道下一秒就聽到了孫虎跟小蕊兒的聲音，他們在擔(dān)心他的安危。

    原來村里人發(fā)現(xiàn)墨無痕一晚上沒回來是因為孫虎上門來答謝，送了點吃的過來，結(jié)果敲門敲了許久也沒人應(yīng)答，不知所以的孫虎擔(dān)心墨無痕是出了什么事，一時情急便沖了進去。

    墨無痕的屋子基本沒什么人進來，就算看診也是直接外出接診而不是帶人進屋，故而孫虎進來的時候，看著屋里明顯有一晚沒人睡過的床鋪，一下緊張了起來。

    聽著孫虎那么一喊，說是墨先生不見了，古山村的村民們被驚動，急忙連夜帶著人進山里找。

    之前騎龍山便傳出有老虎傷人的消息，而村里也的確有人在騎龍山打獵的那一片區(qū)域親眼見到過老虎，故而古山村的村民要上山的話基本都會結(jié)伴同行，墨無痕去山上采藥也都是白天去晚上便回。

    現(xiàn)下孫虎說墨先生已經(jīng)一晚上沒回來了，擔(dān)心墨先生可能在山上遭遇不測，一個個受過墨無痕恩惠的村民哪還能坐得住，急忙張羅著去找人。

    孫二根也在找人行列當(dāng)中，只是他的情緒并不高，全程懨懨的，頗有些敷衍。

    找著找著他也來到了孫虎和小蕊兒找過來的地方，沒發(fā)現(xiàn)藏在不遠(yuǎn)處小坡下的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的墨無痕，不高興地踢著一顆石頭。

    “墨先生還是騙了我們……”

    “虧得二傻子生病了還在叫娘親……”

    “墨先生根本不值得嘛?！?/br>
    “二傻子都傻了，就算以前做過什么錯事，那也得怪他傻了之前嘛，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知道不記得，墨先生這樣對他，他多傷心啊……”

    “唉，要是二傻子醒來知道墨先生丟下他不要他走了，他該怎么辦啊……”

    孫二根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手托著腮，幼嫩的小臉上布滿了大人才有的愁思和煩惱。

    他是真的不明白，為什么墨先生可以這么狠心，明明、明明前兩天還好好的，墨先生聽到二傻子摔下洞最后還是過去救他了，可一轉(zhuǎn)眼怎么又——

    二傻子也真是的，到底怎么欺負(fù)墨先生了惹得墨先生這么生氣地離開，明明墨先生那么溫柔那么和善的人……

    孫二根百思不得其解，嘴里直疑惑地嘟囔著，墨無痕就在附近默默聽著，微低的被陰影覆蓋的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

    “二根，二根，你趕緊回去，那二傻子、二傻子跑出來了！！”

    就在墨無痕掏出銀針準(zhǔn)備“解決”孫二根以便離開之際，有人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山路難走，那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跑過來，邊跑邊喊不好。

    孫二根一聽二傻子跑出來了，一下急了：“我娘呢，她沒看著二傻子嗎？二傻子現(xiàn)在燒成那樣，兩天了都沒退下去，這會兒再出來吹風(fēng)，萬一得了墨先生說的什么重癥怎么辦。”

    “你娘看著呢，就是出去倒了盆水的功夫，那二傻子就跑不見了，你娘估摸著二傻子是聽到墨先生不見了的消息著急擔(dān)心了，沒顧上自己身體……”

    “唉，不說了，你趕緊跟我去找二傻子嘛，你娘可著急了?！?/br>
    “嘿，你說說今天這都什么事兒，墨先生不見了，二傻子也跑了，唉……”

    孫二根跟著來人一下不見了蹤跡，著急忙慌的，墨無痕默默在原地等了會，確定不是勾他出來的陷阱，這才緩緩探出了身，嘴里默默咀嚼著殷晉堯跑出來找他的消息，微顫的眼睫遮掩著心緒復(fù)雜的眼眸。

    那晚被“欺負(fù)”的情形歷歷在目，那種情況下的殷晉堯，他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傻著還是恢復(fù)了記憶，不敢賭的他除了離開別無選擇，可孫二根的話又像是魔咒般在耳邊來回縈繞，像是一條無形的鎖鏈，將他的心神困鎖在這個地方，寸步難行。

    回去，還是離開，墨無痕一時糾結(jié)不已，才猶豫了片刻，一簇火光自余光放大，就見老村長舉著火把找了過來，一看到墨無痕，立即驚喜地大喊了起來。

    “找到了，墨先生找到了～～～～”

    老村長嗓門大，大家又恰好全往這個方向找了過來，于是，所有人立馬朝這邊圍了過來，一個比一個激動高興。

    一看到古山村的人全都過來了，墨無痕的心驀然沉了沉，莫名有種沉重襲上心頭，又有種如釋重負(fù)的錯覺。

    但不論他怎么想，此刻他只知道，走不了了。

    ……

    墨無痕找回來了，可殷晉堯卻跑丟了，孫二根擔(dān)心著急之下口不擇言，全都怪罪在了墨無痕頭上。

    孫二根的娘親一看墨無痕臉色不對，連忙過去捂住孫二根的嘴，隨后賠笑著同墨無痕道歉：“墨先生，孩子的話你千萬別放心上，他無心的，隨口一言?！?/br>
    “我才不是隨口說的，二傻子不見了就是怪墨先生，要不是墨先生把二傻子丟下不管了，二傻子怎么會跑走，他難受成那樣嘴里念著的都是墨先生——”孫二根掙扎著扯開娘親的手，不滿地嚷嚷著。

    墨無痕微低著頭默默聽著，火光打在他臉上造成一片明暗分明的陰影，極小幅度顫動的眼睫掩蓋著微微波動的眼睛，抿直的唇倒顯得他有幾分不近人情的漠然。

    他就像是在聽旁人的笑話，仿佛孫二根口中控訴的墨先生是另外一個人，等到孫二根發(fā)泄完了他才似有若無地回了一個簡單的嗯字，隨后轉(zhuǎn)身往自己的木屋里走，完全沒有同其他村民出去找殷晉堯的意思。

    甚至，他還叫住了村長，意思是不用這么勞師動眾，二傻子要是愿意回來，自然會回來，跑丟了也沒什么，左右就是換個地方換個人收留。

    附近的村子大家都知道，沒什么壞心眼的人，要是二傻子真淪落到他們村子里去了，也是有希望被善待的。

    村民們一聽墨無痕這話，一時間面面相覷，相顧無言，內(nèi)心一致覺得墨先生對二傻子好像過于冷漠了些。

    平日里二傻子在的時候，墨先生對他視若無睹也就算了，畢竟是二傻子的“娘親”，在外嚴(yán)苛點也是應(yīng)該，說不定晚上關(guān)起門來對二傻子還是不錯的呢，墨先生那么好的人的，而二傻子又那么粘他。

    可眼下看來，二傻子丟了墨先生非但沒有著急，反而……

    殷晉堯失憶淪落到古山村也都快一個多月了，雖說他那么大個人的還喜歡纏著墨先生不放，可村里人要是有點什么事叫他，他不情愿也是會來幫忙。

    他個子高大，身體又結(jié)實，失憶前應(yīng)該是個厲害人物，潛意識表達出的見識就跟村里人不一樣。可傻里傻氣的二傻子內(nèi)心還挺熱忱，反正幫了村里不少忙，尤其是在孩子堆里，跟孫二根的關(guān)系別提有多親密。

    當(dāng)然，這也是因為二傻子幫過孫二根好多次的緣故。

    孫二根家里就他跟他母親。

    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即便古山村一個村子加起來也沒多少人，大家關(guān)系也很融洽，人心腸也都不錯，但人再好也不是圣人，多多少少會有些人的劣根性。所以別看孫二根在村子里混得還行，人緣還好，背后的流言蜚語卻也少不了。

    唯獨二傻子沒有非議過孫二根跟他娘親，有時候還會主動過去幫忙，雖然目的是為了看看他跟他娘親是怎么相處的。

    孫二根是真把二傻子當(dāng)兄弟才會如此義憤填膺，他也知道二傻子是真的孺慕墨先生，想墨先生能像他娘一樣對他好，體貼他，關(guān)心他，可墨先生……

    孫二根不明白，二傻子總說他是因為犯了錯墨先生才會不理他才會冷落他才會那么對他，可是再大的錯，改正了，也能得到原諒的啊。

    總之在孫二根的觀念中，就那么一句——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二傻子做那么多無非就是想得到墨先生的一點特殊對待，可如今，他為了去找墨先生都丟了墨先生都無動于衷……

    孫二根內(nèi)心是忿忿不平的，也有點為二傻子難過。

    “墨先生，你不去找他也就算了，憑什么還不讓我們?nèi)フ?，就算你不喜歡二傻子，不想他回來，村里還有別人喜歡，有別人想他能回來！”

    墨無痕進屋的身影一頓，偏頭深深看了眼情緒上頭、有些傻氣的孫二根，在心里輕嘆一聲，頗為冷漠地表示隨他喜歡。

    言外之意就是即便殷晉堯被找回來了，也跟他墨無痕沒有關(guān)系。

    門哐嚓一聲關(guān)上，村長他們越發(fā)糊涂了，相互對視著，一臉摸不著頭腦。

    “那咱……還找不？”

    孫二根憤憤道：“找！當(dāng)然要找了，二傻子雖然也就來了一個月，可跟我們大家同吃同住這么久，你們?nèi)绦目此涝谕饷鎲?？?/br>
    村民們自然不忍心，于是繼續(xù)開始找著。

    外頭如火如荼地找著人，墨無痕在屋里頭安安靜靜地閉目養(yǎng)神，本以為沒有殷晉堯在他能睡個安穩(wěn)覺，不會再做那些亂七八糟的讓他羞恥于面對殷晉堯的夢，可騙不過自己內(nèi)心的墨無痕晚上夢里夢到的卻還是殷晉堯。

    是他平日里傻里傻氣地傻笑著喚他娘親；

    是他委屈難過時巴巴淌著眼淚哭著喊他娘親；

    是他掉下洞xue、看到他來時心生歡喜地喚他娘親；

    是他重病、燒紅了臉走在山路上撕心裂肺喊他娘親；

    是他燒得快死了躺在床榻上流著眼淚呢喃著娘親……

    啪嚓————

    屋外忽然閃進了一道電光，轟然的雷聲豁然在夜空炸起，一下驚醒了墨無痕。

    他滿頭冷汗地驚坐起身，眼前飄蕩的全是殷晉堯瀕死時遺憾地喚著娘親流著眼淚的模樣，心跳如窗外震天雷般轟轟作響，久久難平。

    嘩啦啦——

    雷聲過后便是驟雨。

    突如其來的暴雨聲又急又大，密集的雨聲如鼓點重重砸在墨無痕耳邊，他一時失神地打翻水杯，微涼的水濺落在虎口，卻莫名有股溫?zé)嶂狻?/br>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在夜空打響，電光穿透窗子打在墨無痕的側(cè)臉上，那張臉毫無血色，面白如紙，眼神還殘留著惶恐……

    實在不安于方才的夢境，墨無痕不敢再睡，顫著手重新倒了杯水喝下，來到了窗邊。

    半支起的窗子被雨水打得桄榔響，入目之處全是豆粒大的雨水在咣咣下砸，砸得墨無痕心慌不已。

    忽然，一個蜷縮成豆粒大的影子擠進墨無痕的余光，他微微睜大了眼，不敢相信，心底又有那么一個聲音……

    墨無痕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門邊開門。

    開門聲在雷聲的遮掩下近乎于無。

    門外的階梯上，殷晉堯正蜷躺在雨中，瓢潑大雨仿佛盯準(zhǔn)了他一個人砸，在他身上身下形成厚厚的雨陣。大把雨水跟尖銳的刀子似的落在他身上，墨無痕能清楚看到他身上時不時被砸出一個明顯的凹陷。

    可他沒有動彈。

    半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墨無痕一下提起了心，先前的夢境在眼前定格，慢慢的居然跟眼前的場景重合，心陡然漏跳了一拍，墨無痕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雨水嘩啦一下砸在了他未著寸履的腳面上。

    可墨無痕就跟感知不到雨水的冰寒一般，赤著腳快步過去，一入手，墨無痕的心就是狠狠一抖。

    好冷。

    那溫度，就跟死人一樣冷。

    “殷晉堯，殷晉堯……”

    “醒醒，醒醒……”

    “二傻子，二傻子……”

    不知道是不是認(rèn)出了墨無痕的聲音，如尸體般僵硬冰冷的殷晉堯許久才顫抖著睜開了一條縫，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欣喜，低低地喚了聲娘親后，便又合上了眼。

    大片雨水狠狠沖刷著他的臉，雨水砸在他的眼睫上，很快從眼角滾落，滾到墨無痕捧著他臉的手心里，格外灼燙。

    墨無痕的心仿佛也被這一滴雨水燙到，一時間顫動不已。

    為什么，你還是回來了……

    殷晉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