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里深宮寂靜,皇帝還在批閱奏章,蘇溫聽說父皇最近龍心不悅,下午的時候特意過來覲見請安。 皇帝留太子殿下用膳,又特意讓蘇溫隨侍,蘇溫替人研墨,見燈暗了些便又替人剪燈芯,忙著一些瑣碎的事。 這些事不該是太子做的,蘇溫知道這個淺顯的道理,在父皇眼前你的一言一行都會有所評判,身為帝王或許更喜歡調(diào)教出一個令他滿意的人。 皇帝停了筆看向蘇溫,順便招了招手叫人過來:“溫兒又長高了一些,你過來替朕看一看這奏折?!?/br> “父皇?!碧K溫眉頭微微蹙起,站在了皇帝身邊,表情有些為難,“兒臣年幼,或許看不出什么?!?/br> 皇帝轉(zhuǎn)頭看向他,神情算得上是慈愛:“你總要學(xué)這些的,不然以后怎么為父皇分憂?研墨這樣的事情不是太子該做的?!?/br> “不是太子該做的,但是兒臣想為父皇做的。 兒臣尚小,如今還不大懂這些,聽說最近父皇心情欠佳,也想為父皇分憂。兒臣的兄長們……”蘇溫抬頭看著皇帝,是幼子對父親的濡慕之親,字字斟酌想為皇帝分憂卻被人打斷了言語。 “他們不爭氣。”皇帝語調(diào)平靜,卻不怒自威。 蘇溫:“兒臣聽說三皇兄賢德……” 皇帝用折子拍了一下蘇溫的頭,對幼子有幾分無奈:“你還小,你要知道,這世上人心多變。如今豫州水患,許多官員上奏請晉王前往押送賑災(zāi)糧安撫災(zāi)民。溫兒,你可知皇子不得私下結(jié)交朝中百官? 如今官員皆仰慕晉王賢德,聽說晉王府來往賢才絡(luò)繹不絕,門客眾多?!?/br> 蘇溫當(dāng)然知曉皇子不得私下結(jié)交朝中官員,相較于大臣的支持,難道皇帝的寵愛不是最重要的嗎? 當(dāng)然,朝中官員的支持和臣服也是需要的,但不是現(xiàn)在,蘇溫清醒,他如今還不夠,倒是母妃后宮勾結(jié)前朝,只怕有一日招致禍患。 至于晉王,雖然封王,卻沒有封地,在京中勾結(jié)百官,若放到地方又怕人擁兵自重,父皇這樣忌憚他,只怕結(jié)局也不會好。 “可他是皇兄……”蘇溫眉又?jǐn)Q了起來。 “是朕這些年,太寵你了?!被实鄞葠鄣哪酉駱O了一位父親,“你怎么知道,他不覬覦你現(xiàn)在的位置,或者說,他也覬覦朕的位置?!?/br> “他怎么敢?”蘇溫幾乎是立時反駁,太子殿下心性單純,“生在皇家,錦衣玉食已經(jīng)很好了?!?/br> “不爭氣?!被实垩鹋卣f了句。 蘇溫卻知道,父皇并未生氣,甚至于愉悅了幾分,天家親情淡薄,但畢竟還是父子,若沒有這樣多的算計利誘,應(yīng)當(dāng)還是有幾分真情在里面的。 父皇對自己的好,是真的對自己好,他也是真的有為自己向帝王的方向培養(yǎng),皇帝喜歡一個人,便能將人捧到天上去。 君心卻是難測,他被父皇寵愛便是所有皇子的眼中釘,他不被寵愛便是人人可欺,這是現(xiàn)實。 皇帝將未批閱的奏章拿了一些遞到蘇溫的手上,叫人去旁邊的小案桌上批閱,難得的皇家親情,蘇溫有幾分無措:“父皇,兒臣年幼……” 皇帝安撫他:“你批閱完了交給朕,朕再審閱一遍,這些事總要慢慢教給你,總有一日你是要長大的?!?/br> 蘇溫只好允命,父皇喜歡中庸,應(yīng)該說所有事或人都是過猶不及,太出眾的難以掌控,太普通的又難以委托重任。 自己如今這樣,便是剛剛好。 這樣的虛與委蛇讓蘇溫覺得疲憊,步步斟酌,落子無悔,他向往權(quán)勢,但更重要的是,生在了皇家,便身在其中,你無法退出,就必須要去爭。 皇家如此,不若下一世生在尋常百姓家。 如今的蘇溫入主東宮,已經(jīng)搬離了母妃的住所,東宮偌大清冷無比,卻總有許多人盯著。 夜色蒼涼,剛從父皇之處回來的蘇溫也難以入眠,皇帝猜忌心重,忌憚所有手握重權(quán)的官員,當(dāng)然包括自己的幾位皇兄,或許以后還包括自己,什么株連流放暗害毒殺的事情見的多了,蘇溫自覺他也漸漸地變成了父皇那般多疑。 如今自己勢單力薄,終究是年歲相差的太多,要和他們爭過于困難,蘇溫竟連去歲上元節(jié)刺殺自己的幕后主使是誰都不清楚。 自那次以后,蘇溫再出宮便愈發(fā)謹(jǐn)慎。 這宮中朝中的人都是無趣,倒是那位瀾有幾分意思, 蘇溫閑來無事,便喜歡逗他,小小的一只,又是如何做的影衛(wèi),想必遭受了許多苦楚,看自己的眼神也分外有趣。 “瀾哥哥幾歲了?”蘇溫饒有興致地同人閑聊,他對父皇賜給自己的這幾名影衛(wèi)都有戒心,尤其是這位叫做瀾的,既然怕人家在背地里做些什么,不如就將人放在了眼皮底下。 說是影衛(wèi),更像是個不怎么見得到人的侍從。 “回殿下,屬下今年一十又二?!睘懙难哉Z不像是個影衛(wèi),行為舉止更像是個公子。 蘇溫一時間來了興趣,他就像是個迷,更重要的是,不知為何,蘇溫發(fā)覺,他和瀾有天然的親近感:“瀾哥哥念過書?” “不曾。”瀾跪在地上,搖了搖頭反駁道。 “尋常的影衛(wèi)可不像你這樣答話,本宮和瀾哥哥同歲,你說巧不巧?即便你讀過書,本宮又不會怪罪你?!碧K溫彎了彎眉眼,起身將人扶了起來。 “屬下不敢?!睘憚偙环銎饋砼率怯忠蛳氯チ?。 屬下不敢,太子殿下萬安…… 蘇溫這樣的言語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但聽眼前人說出這樣的話總覺得有趣,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點涼薄,是夏夜里的穿堂風(fēng),冬日里的檐上雪,說這些話卻不諂媚,更像是應(yīng)付和客套。 他有反骨,和所有的影衛(wèi)都不同,哦不對,應(yīng)該是和宮中的奴才都不盡相同,蘇溫就等著什么時候他能露出本來面目。 “瀾哥哥,我很可怕嗎?你動不動就跪?!碧K溫見眼前人看自己的眼神變了變,又跪了下去想是又要說那句話了,干脆替人說了句,“屬下不敢?!?/br> 蘇溫見人的眼底帶了一抹從未見過的神色,隔著面具,他很想將人的面具揭開看一眼到底是怎樣一副表情,那眼神像是什么呢? 無奈中帶了點寵溺,蘇溫總覺得像是錯覺一般,怎么會對自己有這樣的眼神?怨懟,憤恨他都可以理解,唯獨不理解這副模樣的瀾。 暗衛(wèi)或許武功高強(qiáng),瀾也或許不止是武功高強(qiáng),但終究不是深宮中的人,察言觀色和掩藏自己的能力還是差了一些。 “您是金枝玉葉,屬下出身微賤,實在不配……”瀾的一只手握拳而復(fù)又松開,語調(diào)平淡地說出了這句話。 蘇溫又去將人扶了起來:“我扶你也很累的,既然如此,那我說配便是配的。瀾哥哥,你的眼睛很漂亮,真的不能將面具摘下讓我看一看嗎?” 本來近在咫尺的距離,瀾卻因為聽到這句話竟然有幾分驚慌失措,匆忙后退了幾步:“殿下,屬下面目丑陋,青面獠牙,還是不要看的為好?!?/br> 聽到這言語,蘇溫更來了興致,驚慌之下帶了幾分害怕,他就這般害怕旁人看見他的面目嗎? 蘇溫不想逼他,只說:“我不看你,作為交換,瀾哥哥以后好好保護(hù)我好不好?” 瀾的眼神有一絲遲疑被蘇溫捕捉到,猶疑之下說了句:“好?!?/br> 無論這句話的真假,蘇溫倒很好奇,他和自己之間有什么淵源,也或者他背后的人是誰,如今是自己掌握他的性命,他的解藥,蘇溫自然不害怕他能翻了天去,他無論想要什么,終究只是個影衛(wèi),不牽扯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瀾哥哥說話要當(dāng)真?!碧K溫干脆上前幾步抱住了瀾,這里太子?xùn)|宮,層層守衛(wèi),除非他不想活了,否則也害不了自己。 蘇溫感覺得到瀾逐漸僵硬的身子,覺得有幾分有趣,很溫暖的懷抱,眼前人雖然瘦小,但蘇溫莫名的感到安心,明明他對自己并不忠心:“瀾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聞?!?/br> 瀾的一雙手無處安放,只僵硬的愣在那:“殿下,別這樣。” “你是本宮的人,抱一抱都不行嗎?”蘇溫看著人的耳廓漸漸地紅了,原來這樣冷的人,還會害羞? 蘇溫總是仗著自己的年紀(jì),表現(xiàn)出一副天真無知來,這樣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自己,這確實是有用的。 “殿下喜歡就好。”瀾的語調(diào)都變了,變得無措的僵硬。 蘇溫牽著瀾的手直接將人牽進(jìn)了內(nèi)殿:“瀾哥哥,你別看我是太子殿下,風(fēng)光無限,其實他們都想害我,皇家親情淡薄,充滿了算計。 瀾,我可以信任你嗎?” 蘇溫的這些話說的是真的,可最后一句是假的,他不會信任眼前人,但他莫名的很想去依賴眼前人。 在瀾說了一句:可以。 僅兩個字,卻敲在了蘇溫的心上,那么一瞬,他迫切地希望,這是真的,或許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很有趣,他對月望舒他們,就沒有這樣的感覺,可是對于瀾,或許是他太過神秘,也或許是他和自己在朝堂、在權(quán)勢上的糾葛沒那樣深,在深宮中黑夜里獨自太久了,總想有個人可以說說話,有個人可以和自己同行,何況他還和自己同歲。